玄奘之旅,穿越阿富汗
过去的一周,阿富汗变局完美诠释了“风云突变”这个词,塔利班于当地时间8月15日进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似乎逐步控制当地局势。一时间,阿富汗又出现在世界面前。
阿富汗每次登上新闻头条,几乎都与战乱有关,除了这些,阿富汗人的日常生活和这个国家的真实状况,很少受人关注。这个中亚土地上最特殊的国家,就是在一次次遗忘和一次次因战乱而登上头条的循环中,走到今天。
2006年,《新民周刊》记者随一个文化考察活动的车队,从新疆喀什出发,循着玄奘足迹,驾车穿越中亚,抵达印度。车队成员有王石、冯仑等企业家,也有葛剑雄、王邦维等学者。途中有2天时间穿越阿富汗。
2006年的阿富汗,美军稳稳驻扎,总统是卡尔扎伊,战争过后短暂的相对平静期,阿富汗社会终于燃起一点点恢复正常生活甚至发展经济的希望。但是,恐怖活动还是时有发生,我们考察活动原本计划好的参观巴米扬大佛,因为不久前附近的一次爆炸事件而取消。
15年后新闻画面上的阿富汗,与当时相比仍没有太大的变化。
阿富汗这个国家的灾难深重,是历史、地理、民族、宗教等多方面因素带来的结果。丝绸之路研究者、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侯杨方多次走进中阿交界的瓦罕走廊,著作《重返帕米尔》不久前刚出版,对中亚文化历史有详细的研究。关于阿富汗在地缘和文化上的特殊性,侯杨方教授做出了自己的解读。
从水草丰美走向荒凉
都说阿富汗是中亚的十字路口,借助驾车这种贴地旅行的方式,记者得以比较直观地理解“路口”的含义。
新疆的公路标准非常高,笔直而平坦,2006年离开喀什之前,车队里的司机们都对如此舒适的驾驶体验赞不绝口。“玄奘之路”文化考察队从喀什吐尔尕特口岸出境,这里地处图噜噶尔特山口,海拔高度3795米,内地还是秋天,这里已经被厚厚白雪覆盖。出境是吉尔吉斯斯坦,路况明显与新疆不同,窄很多,补丁不少。路两边是绵延的山脉,偶有人骑着毛驴慢悠悠前行。
吉尔吉斯被称为中亚的瑞士,越走海拔越低,气温也回升,植被丰满起来,高原风光迤逦。吉尔吉斯社会比较开放,吸引了不少西方游客,其中伊塞克湖最负盛名。纯净的伊塞克湖远离尘世,苏联时期就是避暑圣地,至今周边很多国家的人也会到这里休假旅行。
但如果时间再往前推移,这里也曾受到中国的影响,定居于吉尔吉斯的东干人,更是用鲜活的生活来记录下清末的中国历史。
车队即将抵达吉尔吉斯首都比什凯克的时候,开进路边加油站加油,一位戴白色穆斯林小帽的中年服务员问我们:“贾漫?”当一位队员正要找翻译的时候,突然间领会,服务员说的是陕西话“加满”。
1877年,白彦虎部队反清起义,被朝廷镇压以后,白彦虎带领3000人马向西逃避朝廷追杀,一直到今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才安居下来,当地人把这些信奉回教的中国人叫做“东干人”。吉尔吉斯境内的东干人人数应该是最多的,可能有10万左右。
东干人彼此用陕西话交流,对外才使用当地通用的俄语。他们把电视上的女播音员叫做“婆姨”,把总统叫“皇上”,把政府叫“衙门”。100多年以前的陕西回族婚俗也被他们保留下来。新娘穿蓝色斜襟旗袍,梳高高发髻,盖上红盖头,双腿用红毯包裹,哥哥或者舅舅将新娘抱上喜车。新娘进到婆家,要先洗脸,表示擦去脸上的泪痕。
当然,说起在吉尔吉斯寻找中国文化的影子,最重要的地方是比什凯克郊外的碎叶古城,传说这里是诗仙李白的出生地。
离开吉尔吉斯进入乌兹别克斯坦。历史上乌兹别克斯坦曾被蒙古人征服,又遭俄罗斯帝国吞并,后来加入苏联,1991年苏联解体以后宣布独立。看起来乌兹别克也多次陷入危机,而且还是一个由130个民族组成的多民族国家,但如今因为丰厚的物产和矿藏,乌兹别克成为中亚一个社会稳定、经济活跃的国家。乌兹别克首都塔什干,市容整洁明亮,名胜古迹里,当地老奶奶悠闲自得地游逛,脸上挂着富足生活带来的幸福表情。
乌兹别克一路向南,从铁尔梅兹口岸进入阿富汗,我们女性队员被要求学会包裹头巾,头发也不能露出来,紧张的情绪不由控制地在队员中蔓延。彼时911事件刚刚过去5年,美军对阿富汗进行猛烈轰炸的画面犹在眼前,美军与塔利班的战斗还时有发生,大家对安全的顾虑十分正常。
从学习包头巾那一刻起,我们真切地体会到文化的高墙和时代的沟壑,仿佛跨进阿富汗国门,就到了另一个时空。
入境后的景象也的确如此。阿富汗国土上,高山和山地占了国土的大约五分之四,而这些高山不长植被,荒山在太阳下反射耀眼的明黄色。“荒芜”是阿富汗公路景色的主题,就算是路过小村镇,路边几个窝棚式的小店铺和门口站着的男人,也并不能冲淡这种“荒芜”感。
如今回想,阿富汗就像是中亚大地上的一个“塌陷”,它的周边还是生机勃勃的世界,而这里则被“尘封”。
成也路口,败也路口
我们当年的车队是从乌兹别克进入阿富汗,但如果从国土上看,中国与阿富汗是邻居,边境在著名的瓦罕走廊东端。
为了精准复原玄奘之路,侯杨方教授多次探访帕米尔高原,玄奘东归走的就是瓦罕走廊这条路线。侯杨方教授告诉《新民周刊》,边境海拔接近5000米,长年大雪封山,基本没有定居居民,由边防战士驻守。中阿瓦罕边境曾经可以通行,但已经关闭了70多年。
瓦罕走廊像是阿富汗国土向东伸出的一只手,山谷中主要生活着阿富汗的少数民族帕米尔人,又称高原塔吉克人,他们热情而友好。由于远离阿富汗国土腹部,瓦罕走廊像是世外桃源,远离战乱。在阿富汗国土上,能够像瓦罕走廊一样远离暴力与战乱的地方很少,阿富汗独特的地理位置,让它太容易深陷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争夺。
侯杨方教授说,阿富汗处于几大文明和几大强权的交汇处。
古代阿富汗,西边有波斯帝国,东南是印度,北面是强大的游牧民族,无论是波斯帝国强大时征战世界还是北方游牧民族想要打到印度,阿富汗都是必经之地,难逃成为战场的命运。突厥人、波斯人、蒙古人、印度人在这片土地上来来往往。
现在阿富汗的版图是19世纪末期英国人和俄国人制定的,其中阿富汗与巴基斯坦的边界是一条人为划定的杜兰特线,它确定了英国在印度和中亚的势力范围。侯杨方教授说,边界两边生活着的都是普什图族居民,而普什图族正是占阿富汗人口将近一半的主要民族,也是塔利班的主要民族。巴基斯坦的普什图族人口比阿富汗还要多,这样的边界划分带来后患无穷。
再后来80年代苏联的入侵,再次给阿富汗以重创,2006年我们车队经过的路途两边,还能看到那场战争留下的废弃坦克。他们被摆放在路边仿佛是作为路标,或是纪念,或者两者皆可。
一个在千年历史上一直遭受战乱蹂躏的国家,它的国民是以怎样的心态在生活?这个问题在阿富汗其实很难讨论,因为阿富汗广阔的农村和农村居民,在信仰和生活方式上都偏于保守,而首都喀布尔几百万居民,又因为占领者的更迭而与外部世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不同阿富汗人给出的答案可能完全不同,唯一的相同的可能是普通人脸上平静的神情,他们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
2006年我们经过的喀布尔街头是男人的世界,大家神态自若,身旁是他们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个男人用工地上用的那种手推车推着另一个男人,猜想被推的人应该是病人或者残疾人。偶尔能见到穿罩袍的妇女,基本上都带着孩子。面对我们中国车队,他们对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好奇,反而是我们的国产越野车,引得几个阿富汗人询问。
我们过夜的酒店是喀布尔的国际饭店,是当时条件最好,也是对于外国人来说最安全的酒店。阿富汗战争期间,世界各地的记者基本上都把大本营放在这家酒店。酒店内的设施,在今天看大概相当于中国县城里比较好的酒店,大门口挂着醒目的海报提醒客人不允许携带枪支进入。
酒店建在半山,可以俯瞰喀布尔城市面貌——高高低低错落的白色房子,最高的大概六七层高,以及更加破败的土黄色房子。如今喀布尔的市容,还是有了比较大的改变,高层建筑多起来。
阿富汗的困扰不仅是外患无穷,国内民族的团结也受到特殊地形的影响,难以实现。侯杨方教授介绍,阿富汗国土由东北向西南分布着几百公里宽的新都库什山脉,给南北两边形成了天然的障碍,割裂了民族的交流沟通,难以形成一个共同的家园认同。
正如侯杨方教授所说,阿富汗的中央政府很难让所有的地区的阿富汗人形成归属感,特别是北方,区域性的势力很强。我们的车队从北部进入阿富汗后得到了一位地方议员私人保安的保护,几位端着枪、身材匀称的男子坐在尼桑皮卡的货箱里开道。但走到一个山口时,几位保安说前路他们不能再去,就此告别。
中亚的十字路口,永远充满着不确定性,阿富汗人每天都在经历。
阿富汗向何处去?
我们的车队最后从白沙瓦口岸离开阿富汗进入巴基斯坦,车行至白沙瓦时已是深夜,记得路灯越来越亮,商铺也开始多起来,繁华的城镇慢慢显现。同行的人都在感叹:又回到了现代世界。王石当时的日志中写道:“黑夜中车队翻越凯布尔山口,进入灯火闪烁的白沙瓦。进入酒店大堂,每个人脖子被套上花环。”
我们今天看到的阿富汗破败不堪,但不能忘记它曾经是中亚文明的中心。
侯杨方教授介绍,2300多年前,阿富汗被希腊人占领,后来变成了希腊人在中亚的统治中心,也就是中国人所称的“大夏”(希腊—巴克特利亚王国)。200年后,“大夏”被大月氏人征服,后来大月氏人建立了“贵霜帝国”。大月氏人信奉了佛教,他们结合希腊匠人的技艺,将佛像艺术推向顶点。阿富汗成为了佛教艺术的中心,形成了犍陀罗艺术。阿富汗也成为佛教向全世界传播的中心。“巴米扬大佛诞生在这里并不是偶然。”
玄奘见证了阿富汗作为佛教中心最后的辉煌,并在《大唐西域记》里详细地记载下来。他西天取经回到大唐几十年后,阿拉伯人一路征战,阿富汗最后也被阿拉伯人征服,信仰了伊斯兰教。侯杨方教授说,从那时开始,佛像就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破坏,巴米扬大佛被塔利班炸毁前,在中世纪时面部就已经被破坏,只剩下躯干。
二战中阿富汗是中立国,按道理它应该可以在战争结束后得以发展。随后的冷战,阿富汗成了美苏两大阵营交锋的前沿,客观上美苏两国也帮助阿富汗修建了一些基础设施,因此阿富汗迎来了短暂的接近现代社会的时期。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喀布尔街头有了流行音乐、电影院播放宝莱坞电影、夜店里售卖啤酒,女性不仅出现在公共场所,而且不少女性接受教育后成了教师和医生。不过,生活在喀布尔等大城市的人毕竟是少数,广大的农村,人们的生活方式还是非常传统。
阿富汗的自然地貌,很容易让人感叹造物主似乎从来没有偏爱过这片土地,但事实上,阿富汗也曾有丰富的农业产品,至今也有大量矿藏。这忍不住让人设想,如果不是战乱,阿富汗是否也能走上和平发展的道路?
水果和坚果曾经是阿富汗主要的农产品,葡萄干曾经占到世界市场的10%,阿富汗还曾经盛产棉花和小麦。但因为经历战争后水利设施破败,交通受阻,农业经济逐渐萧条。
侯杨方教授介绍,阿富汗还有让人羡慕的矿藏——铜矿、黄金、青金石、红宝石、钴、磷、钡、锶、天然气……以及稀土,阿富汗矿藏不仅储量大而且品质高。如果这些矿藏得以开发进入世界市场,相信阿富汗至少能获得启动国家经济的第一桶金。
但问题是,没有人会为开发矿产投入第一桶金。“采矿业是长期投资的行业,阿富汗时局混乱,企业很难做如此高风险的投入。”
西方国家还曾觊觎将阿富汗作为里海石油输出的通道。里海盆地的土库曼斯坦、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被认为有着丰富的石油资源,但如何才能把这里的石油运往欧洲呢?上世纪90年代据说有过三个方案,其中一个便是建设石油管道通过阿富汗到达巴基斯坦的沿海港口。但这么多年过去,同样因为战乱,这些工程都没有实现。
侯杨方教授说,阿富汗如果能够实现和平,也可以成为旅游胜地。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也是玄奘取经之路的重要佛教中心,还有巴米扬大佛等受人瞩目的遗址,相信很多游客都会对去一次阿富汗充满向往。
问题是,上面这些设想都基于阿富汗政局的稳定,而这个设想不知道何时才能实现。
阿富汗人对眼下的变化保持着警惕的态度。一位曾在上海留学、回到喀布尔担任翻译的阿富汗人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说,阿塔进入喀布尔后,街上女性明显少了很多,他的太太换上罩袍包裹起自己才敢外出购物,男性也开始蓄起胡须。这位阿富汗人说,一些店铺开始恢复经营,部分人重新出门上班,但前途仍然无法预测,“我觉得还是要继续观察”。
世界上大多数人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却是阿富汗人最大的奢求。(记者 黄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