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死循环,阿富汗大变局
阿富汗向何处去?
目前看,还没找到答案。
某种程度上说,阿富汗仍未走出“战乱、极端主义抬头、国际势力干涉,再战乱、再极端主义抬头、再国际干涉”的死循环。过去的一百多年,阿富汗经历的就是这样的死循环。如何走出死循环,目前看,不仅仅是阿富汗塔利班(阿塔)需要在进城以后“赶考”。国际社会也在面临一个难题:如何让阿富汗局势企稳、向好。
阿富汗大变局,看似是美国20年阿富汗战争的失败,但放在大历史、国际大格局中看,又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的一部分。早在7月28日,国务委员兼外交部长王毅就曾在天津会见阿塔政治委员会负责人巴拉达尔。在阿塔占领喀布尔以后,王毅4天之内又与六国外长或外事部门负责人通话,就阿富汗局势交换意见,既有俄、美、英等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也有土耳其、巴基斯坦、意大利等相关国家。从中,也不难看出中方对阿富汗局势的关切程度。
阿人治阿,前有难关
当地时间8月21日,阿塔高级成员艾哈迈杜拉·瓦西克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表示,“塔利班目前没有组建临时政府或过渡政府的计划,将直接组建一个能被阿各方接受的包容性政府”。
此言一出,未免让国际社会愈加担心。毕竟,在1996年至2001年,塔利班在阿富汗执掌权力的时期,曾将国号改为“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而当地时间8月19日,阿塔发言人扎比乌拉·穆贾希德在社交网站发表声明,宣布建国——国号又是“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当然,对于阿塔来说,翻出这么一个国号希望用在阿富汗未来的全国性政权上,并不难以理解。事实上,过去二十年里,不管是在阿塔控制区还是阿塔在阿联酋、卡塔尔的办事处,他们始终都是举着这个国号在运作。
而联合国安理会2020年3月10日全票通过的2513号决议指出,“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不为联合国所承认,而且,联合国安全理事会不支持恢复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在这样的情况下,阿富汗是否可能重演20多年前塔利班执掌权力时的悲剧?值得注意的是,阿富汗局势并非阿塔已经“坐稳江山”,加尼当局的副总统阿姆鲁拉·萨利赫已经宣称,“根据阿富汗伊斯兰共和国宪法,在总统缺席、逃跑、辞职或者死亡的情况下,第一副总统将成为临时总统”。与此同时,萨利赫以阿富汗总统名义出现在潘杰希尔峡谷,与阿富汗已故北方联盟领袖马苏德之子阿赫麦德·马苏德组成反塔利班联合阵线,其部队甚至已经夺回帕尔旺省首府恰里卡尔。在8月20日、21日的激战过后,阿富汗巴格兰省北部的民兵,从阿塔手里夺回了巴努等三个地区。
阿塔历时十余天就一度席卷阿富汗所有省会,并重新夺取坎大哈、喀布尔这样的大城市,这一点,确实速度惊人。“从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反应看,他们预测到了阿富汗政府的垮台,但也没料到如此迅速。” 宁夏大学阿拉伯学院院长、中国阿拉伯国家研究院院长李绍先日前作出如此评价。
王毅在应约同美国国务卿布林肯通话时,曾批评美方仓促撤军已对阿局势造成严重负面影响,但表示愿同美方沟通对话,推动阿问题实现软着陆,促使阿不再发生新的内战或人道主义灾难。布林肯也在通话中承诺:美中存在明显分歧,今后可通过建设性方式逐步加以解决。美方重申反对一切形式的恐怖主义,不寻求在中国西部边界地区出现动荡。
中美之间的这一共识是否能成为现实呢?
某种程度上看,阿塔确实做了一些吸取历史教训的事。譬如在进城以后不断释放安定民心、稳定局势、巩固政权的信息。包括宣布赦免加尼出逃之前为阿富汗政府工作过的人员,也明确表示不会伤害在阿富汗的外籍人员,也将保护外国驻阿富汗的机构、非政府组织等。在李绍先看来,这些做法,都是阿塔在释放一些友善信号。
从阿塔没有急于进入喀布尔哈米德·卡尔扎伊国际机场,而是在喀布尔形成了美军及其盟友管控机场内部、阿塔管控机场外部的奇特局势,亦即一些外媒所指“美军、阿塔共治”,既能看出,美国和阿塔大概率有私下协定。加之目前,阿塔也在寻求阿富汗前总统哈米德·卡尔扎伊、阿富汗民族和解高级委员会主席阿卜杜拉·阿卜杜拉的支持,未来是否会由他们与阿塔形成所谓的包容性政府也未可知。
阿塔占领喀布尔后,阿富汗国家电视台(RTA)知名女主播沙布南·道兰(Shabnam Dawran)被停止工作。阿塔给出的理由是“政权已变”。然而,另一方面,8月17日,当地私人电视台黎明新闻台已在新闻播报中重新起用女性主持人。该台女主持人阿甘德还在演播室里采访了阿塔成员赫马德。在全长约16分钟的节目中,阿甘德身披头巾和罩袍,但并未用面纱覆盖面部。结合8月15日,英国广播公司(BBC)女主播雅尔达·哈基姆在演播室直播时突然接到阿塔发言人沙欣的电话——这怎么看都像是事先做过节目策划与安排的,阿塔不让沙布南·道兰工作的原因,到底因为她是女性,还是视RTA或者道兰本人曾为加尼当局代言,而令其先下岗,目前尚有待观察。
也必须看到,阿塔明确在未来的阿富汗国家架构中,将成立符合伊斯兰教教义的政教合一的政府。换言之,其一定不会是一般意义上的议会民主制国家。阿塔高级领导人哈希米8月17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或许我们会成立一个执政委员会,委员会的主席就是你们所称的总统,执政委员会将负责去任命各个内阁部长,我们的最高领导人阿洪扎达将担任宗教领袖,但是他不会担任总统的角色,他的副手有可能担任总统的角色,就是执政委员会主席。”
撇开意识形态、建政方面的事不谈,阿富汗人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实则也是未来的阿富汗当局最大的挑战,是人口与粮食危机问题。在2001年塔利班被逐出各大城市时,据估算,阿富汗人口大约2000万。2019年,当时的阿富汗政府进行了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首次全国人口普查。当时,阿国家统计局宣布,阿富汗人口总数为3160万人。但这部分人口完全不包括塔利班占领区。如此估算,如今,阿富汗人口大约达到4000多万。在这群山环绕的国度,可耕地面积并不多。由于2020年冬季阿富汗降雨量比往年平均值减少34%,降雪量更是下降了44%。失去冬季存储着的高山积雪,到了今年春夏,灌溉庄稼的水自然就少了。估计今年阿富汗以绿洲小麦为主的粮食产量——只有400万吨,人均只有100公斤。而维持人体机能,起码需要人均200公斤粮食以上。如此算来,阿富汗每年至少需要800万吨粮食。一个数据可以对比——塔利班被推翻的2001年,阿富汗产粮500万吨,以当时的人口来算,完全够吃!如何解决粮食危机,无疑是阿人治阿需要渡过的一大难关!
西方种下什么因,又能得到什么果?
在阿富汗2019年选举中,合格选民投票率只有9%。争取连任的加尼和时任首席执政官阿卜杜拉争夺总统职位。最终加尼获得50.64%选票,阿卜杜拉获得39.52%选票。阿卜杜拉指责选举舞弊,宣称自己获胜。然而,不管谁获胜,这样的一个飘在空中的所谓的自由民主的政治架构,与大城市以外的广大阿富汗民众又有什么关系呢?在阿富汗广大农村,老百姓们依然过着和一千年前同样贫苦的日子。他们不仅和祖祖辈辈一样被腐败官僚欺压,还要每天忍受异族、异教徒士兵的冷枪冷弹、无人机“误伤误炸”。这也许就是给阿塔送去的“群众基础”。阿塔进城后,情况发生变化。
2019年,加尼当局得到了42亿美元外国直接援助。而2020年阿富汗政府预算总额是55亿美元。如果阿塔主导阿富汗未来政局,未来,新政权的运转经费从哪里来?
从1996年至2001年塔利班在阿富汗掌权时的情况看,当时,全世界只有巴基斯坦、沙特和阿联酋三个国家正式承认塔利班在阿富汗的政权。由于与外界交恶,经济上与世隔绝,塔利班上一次在阿富汗掌权的最后三年,经济状况堪忧。2001年,阿富汗GDP不到25亿美元,人均GDP仅有125美元,本质上还是一个前近代国家。
塔利班卷土重来之际,阿富汗人均GDP达到500美元,可其中大部分却是“服务业”。当以美国为首的盟军撤出阿富汗,当美国和西方通过各种“转移支付”给与阿富汗公务员、教师、警察、士兵的工资断绝,未来,阿富汗经济向何处去?
比起城里人,攻入大城市的阿塔的主力,是来自农村特别是偏远地区的“宗教学生”。尽管也举着塔利班的旗号,也蓄着大胡子,可他们与20年前撤离喀布尔、坎大哈的塔利班,显然已经不是一拨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不是一代人。美国控制阿富汗20年来,为什么没能给新一代的阿富汗人以思维的完全改变,为何宗教极端思想仍在阿富汗各地得以存在,甚至一遇到机会就发芽、生长?
那些新一代的塔利班是如何成长起来的?为什么他们没有成为那个合法的、有美军保护、受到国际社会承认并不断获得援助的政府的拥戴者、建设者,反而成为阿塔的战士?在这二十年中,驻阿美军、阿富汗政府都做了什么?是什么决定了年轻人的人心向背,进而决定了这个命运多舛国度的前途?美国人宁可用价值百万美元的导弹不断地去轰炸塔利班的行军帐篷,也不愿拨出一点小钱,去资助、帮扶阿富汗农村,让文明的火种播撒到这片近二百年来反复与世隔绝的土地上。
在阿富汗经历了大逃亡、大溃败、大崩盘的美国,当然可以号称战略转移。可处于阿富汗周边的国家怎么办?包括欧洲国家——遭受伊拉克、巴勒斯坦、也门、叙利亚等一波波难民潮冲击的欧洲国家,难道希望看到一个崩溃的、难民潮涌动的阿富汗吗?显然不是。然而,阿富汗难民问题,实际上已经显现——联合国难民署披露,自今年1月份以来,由于安全局势恶化,超过55万阿富汗人在国内流离失所。
李绍先指出,尽管至今还没有一个国家承认塔利班政权,但西方国家已为承认其合法性列出先决条件和谈判要求,释放了一些信号。总体上说,欧盟希望吸取此前几波难民潮汹涌的教训。奥地利政府近日建议欧盟,在阿富汗邻国设立“驱逐中心”,容留被拒绝在欧盟避难的阿富汗人。
为什么是奥地利来发出此提议?路透社分析称,奥地利方面可能受到邻国德国的一些政客的影响——德国有人希望通过奥地利来发声,阻止难民进入欧洲。因为此前,德国总理默克尔力主向叙利亚和其他国家的难民开放边境。尽管此举为德国赢得了一些喝彩,可也让德国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在9月26日德国联邦议院选举后,默克尔将离任。目前看,德国方面也正在摆脱默克尔的为政思路。早在8月10日,亦即阿塔还没有显示出大规模攻势的时候,德国就与奥地利、丹麦、比利时、荷兰、希腊一起致函欧盟行政机构,要求“加强与阿富汗政府的谈判,讨论已入境欧盟的阿富汗人如何返回阿富汗的问题”。如今,加尼当局已经不复存在,阿塔大概率将在较长时间里控制阿富汗的大部分地区。此时,无论欧盟国家是否承认阿塔所建立的政权,在难民问题上,以阿塔为谈判目标或者说谈判主体,相对来说才是务实的。
在实际上不希望再接收更多难民的同时,欧盟成员国中不少国家却仍在跟着美国放所谓的人道主义高调。在阿塔进入喀布尔以后,美国国务院号称,超过60个国家发表联合声明称,必须允许希望离开阿富汗的阿富汗人和国际公民离境,新增的机场和边境口岸必须保持开放。这60多个国家包括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法国、德国、意大利、日本、韩国、卡塔尔以及英国等。
欧盟委员会主席、来自德国、与默克尔私交甚好的冯德莱恩,则亦呼吁各成员国接受阿富汗难民。据法国媒体报道,目前,亦有一部分8月15日以后撤出的“难民”抵达欧洲。然而,这些所谓的“难民”无非欧洲各国在阿富汗派驻机构工作的人员,包括为北约组织国际联军合作工作的阿富汗人及其家属——本质上说,这些人与普通难民还是大有区别的。
贸易中枢,何时回归
如何抵挡阿富汗难民?甚至如何不让阿富汗局势进一步恶化,并影响到欧洲?8月21日,英国外相拉布在接受《星期日电讯报》采访时是这么说的:“我们必须让有可能缓和局势的影响力量介入,例如中国和俄罗斯,尽管这让人不舒服。”
不管拉布的话说得有多酸。其实,中国方面在如何解决阿富汗问题方面,早有自己的看法。王毅在与拉布通电话时,明确指出,“外部强加的治理模式并未得到阿人民支持,缺乏社会根基,依靠军事干预解决地区热点问题更没有出路。”至于王毅所说“不能把阿富汗作为地缘政治竞技场”,不啻为对英国方面的一个警告!在与意大利外长迪马约通话时,王毅则表示,希望“鼓励阿塔朝着一个现代政治力量方向作出调整和转变,这样也可降低难移民潮的出现”。
李绍先认为,阿富汗自古以来便有“帝国坟场”之说。过去的两个世纪里,曾经的大英帝国两次被阿富汗打败。40多年前,苏联入侵阿富汗导致最终狼狈而逃,撤出两年后便宣布解体。时至今日,美国的下场同样狼狈。包括英国在内,当下西方各国,应该从历史以及眼下的教训中,认识到——任何制度都是在各自国家的土壤中自然而然演变和成长起来,这样才能够长久。企图用任何外部势力强加于别国,都是站不住脚的。
浙江外国语学院美国研究中心特聘高级研究员王鹏认为:“今天这群手持冲锋枪的年轻阿塔武装人员,按说本该获得帮扶与资助,或通过考学进入公务员系统,走在服务人民、建设国家的正道上;或可以在学校、科研院所探索自然的奥秘;或可以在工厂拿到虽不算高,但也足以养家糊口的工资,同时为重启这个贫弱农业国的工业化进程贡献汗水;或者还可以回到农村老家务农;又或者重拾先祖经商传家的本领,在正在复兴的丝绸之路上走南闯北、互通有无,赚取利润。”然而,美国在阿富汗20年,做了些什么?美国人曾这样解释他们的无奈:没有人能够铲除罂粟。如果政府不管,塔利班会收缴农民种罂粟的收益去买武器;如果政府严打,烧毁罂粟,那么失去生计的农民就会投入塔利班的怀抱。而当政府和慈善机构送去化肥,希望他们好好耕种粮食时,农民却把化肥卖给塔利班,用于制作炸弹。如今的阿富汗已经成为全世界最大的非法鸦片生产国和吸毒上瘾者数量最高的国家。2005年,阿富汗鸦片产量占世界的90%。2017年,阿富汗的毒品走私交易占GDP的20%至32%。2018年阿富汗罂粟种植约32.8万公顷,比2016年增长63%。
难怪在阿塔进入喀布尔后,美国总统拜登在8月16日的演讲中说,美国从来不是为了建设阿富汗而进兵阿富汗的。既然目的已达到,美军就得撤。美军撤出后,如果新的阿富汗当局能够抓住机遇,则情况会否比过去20年好呢?
在李绍先看来,如果阿塔能够迅速稳定住政权,温和施政,则阿富汗的机遇也同样存在,起码能慢慢改变。
“阿富汗紧邻伊朗与巴基斯坦,是‘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李绍先说,“中国一直积极支持阿富汗和平和解及重建进程,同时也从未介入阿富汗内部纷争,不干涉阿富汗内政,未派一兵一卒进入阿富汗,赢得阿富汗各派政治力量赞赏。今后,阿富汗有望借助‘一带一路’倡议,发展中巴经济走廊为中阿巴经济走廊,在保证国家安全的基础上实现睦邻友好和经济发展。”如果未来的阿富汗真像李绍先所期望的那样发展,则不仅阿富汗得利,中国、巴基斯坦、伊朗、俄罗斯、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等周边国家都会得利。甚至,这片位于亚欧大陆比较中心位置的国度的稳定,对欧洲也有好处。历史可以启示未来!回看历史,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名称的本义,就是“贸易中枢”的意思。此地本就是连接中亚和南亚的贸易必经之地,文化交融之所。
至于离开阿富汗的美国,未来将如何?日裔美籍政治学者弗朗西斯·福山近日撰文称,“绝望的阿富汗人试图逃离喀布尔,这一恐怖画面成为世界历史上一个重大转折点,此时的美国与世界渐行渐远。”在福山看来,美国高估了自身军事力量对根本性政治变革的作用,也低估了其自由市场经济模式对全球金融的影响力。美国国内的混乱,使得其国际地位遇到了重大挑战。换言之,美国在阿富汗得不到的,短期内,在世界其他地方也照样得不到!(主笔 姜浩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