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学中医
电视剧《后浪》在完成首轮播出后,获得了相当不错的播出成绩。中广索福瑞媒介研究(CSM)64城统计显示,最高收视率达2.365%,平均收视率达到1.747%。
在收视率走高之后,《后浪》也引起了热议。譬如300年瓦片治疗瘫痪,听上去就离谱;再譬如随着剧情的深入,感觉颇有些血统论的调调,令当代人似乎无法接受……。随着首轮播出结束,其实这些疑问倒也有了答案。“300年瓦片”原来是一剂“心理药方”;所谓血统论,最终在剧中为“传承不在血脉而在文脉”所澄清……
“这是一部中医戏,它的展开就像我们治病,是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是一帖帖逐日痊愈的汤药,要有耐心等待所有绳扣解开。”这部剧的编剧六六近期曾如此表述。她认为网络被切成时间碎片,“大家看戏好像等不到看那个结果”。单以《后浪》这部剧来说,从缘起到最终完成首轮播出,到底经历了多少时间呢?回想2016年8月18日,在当时上海市妇女联合会与《新民周刊》共同主办的论坛“女性的幸福感哪里来——遇见更好的自己”上,六六就披露自己2014年9月开始对中医感兴趣,并拜访各位导师,在参加论坛之前,刚在偏远山区跟师问诊,之后将花三年时间在广西中医药大学攻读全日制硕士研究生,并期望拿到医师资格证。
当《后浪》播出后,有媒体称这部剧掀起了中医热。其实,从六六开始学医的2016年至今,中医热一直在升温。从十多年前都市白领关注到中医治未病,寻求中医养生之道,到之后前往中医诊所求医问诊的年轻人增多,再到经历疫情发现中医更多价值……,甚至有更多成年人重新投入课堂,像六六那样当起了学生,学起了中医。他们为什么选择中医、相信中医?又怎样看中医的未来呢?
传播渠道改变了中医形象
美术设计师张先生近日再次打开喜马拉雅,发现《徐文兵梁冬对话〈黄帝内经〉》的收听次数已经达到1.58亿次了。回想自己真正对中医有一定的感悟,还是几年前突然通过广播电台听到徐文兵对话梁冬的节目。
“10多年前,办公室里有同事在寻求冬令进补的方剂、中医治未病的各种办法。一开始我没在意。大约2015年左右,我又看到身边朋友有人经常‘拍拍弄弄’,也就是推拿按摩什么的,感觉针对小毛小病蛮管用的,就注意到中医了。”张先生告诉记者,“然后听了徐文兵、梁冬的节目,就被吸引了,感觉有些门道。”
徐文兵,本名徐小周,是北京厚朴中医学堂堂主。厚朴中医学堂的简介上称,1966年生于山西大同的徐文兵,自幼随母亲魏天梅学习中医,1984年考入北京中医学院中医系,毕业后留校工作。1997年曾公派赴美讲学,同年获得美国针灸协会特别奖。1998年考取全美中医师、针灸资格证书。之后回国创办厚朴堂。
徐文兵刚创办厚朴堂那段时间,并非诸事顺利。
先是2006年有个别学者在网上发文,希望让中医“回到国家医疗体制外,自己生存”。这样的说法经互联网“发酵”,成为某学者“要求废除中医”的言论。该学者此后曾声明,自己并非是“要求彻底废除中医”,而只是认为中医中有“伪科学”的成分,“人命关天,安全第一,应该让主流的西医来医治疾病”。实际上该学者的自身专业是哲学,完全没有医学专业背景,发出如此针对中医的言辞,又没有系统的论文进行佐证,是否合适确实值得商榷。但因为这样的言论打着“专家”“教授”的名号在传播,使得中医行业遭遇了一定的信任危机。
再是2010年出了个伪养生专家张悟本。在他突然爆红以后,却被工商、卫生部门检查发现其“悟本堂”存在虚假宣传、超范围经营行为。其所谓“绿豆治疗百病”一度惹得市场上绿豆价格飞涨,可不久之后,张悟本自己却因脑梗住进了医院——打脸来得快,也反证了张悟本打着中医的旗号,实际上是在搞歪门邪道。
这两件事引起的现象级传播,简直将中医狠狠黑了几通。不过,在徐文兵看来,这就如同改革开放之初有些人看到家里老旧的红木家具上有陈年积淀下的油腻,或者磕碰伤痕,感觉不如“捷克式”“罗马尼亚式”家具摩登,于是卖了旧货去买新的。而如今回看,这样的做法未必上算。“我想,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增强,国人的自尊、自信会回归,中华文明也会随之复兴,用不了多久,中国人传统的思想、精神、价值观中的精髓——这些无形的东西就会引起全世界的重视。”徐文兵曾如此回应。
由于互联网传播的一些与中医有关的负面事件,使得中医被质疑,也使得徐文兵受到了间接的连累,被一些人怀疑。而此后,因为与媒体人梁冬合作,在传统媒体、互联网传播领域双管齐下,徐文兵又“打了一个翻身仗”。
2015年,习近平总书记在致中国中医科学院成立60周年的贺信中明确指出:“中医药学是中国古代科学的瑰宝,也是打开中华文明宝库的钥匙。”他强调,切实把中医药这一祖先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继承好、发展好、利用好,在建设健康中国、实现中国梦的伟大征程中谱写新的篇章。
国家最高领导人对中医的肯定,不仅令中医药行业从业者增加了信心,也令一些传播业从业者为之愈加心动。早在2004年就从凤凰卫视辞职、在广州拜师邓铁涛学习中医的媒体人梁冬与徐文兵一拍即合,制作《对话〈黄帝内经〉》的节目。这档节目不仅在电台播出,还通过一些App的音频节目播出。甚至有两相结合之处——譬如2022年8月,徐文兵就曾做客“新华健康”的快手直播间,和网友分享“调心”对健康重要性的认识。
上图:应象古中医传承班同学上山采药。
通过广播电台中徐文兵、梁冬的节目而成为“中医粉”的张先生生活在上海,由于工作、生活的原因,他没有选择到北京的厚朴堂学习,而是经人介绍来到了位于上海虹梅路上的应象中医学堂学习。先报了针灸班和中医基础理论班,后又于2019年报了应象古中医传承班。“在这个班学习,如果同时通过国家相关考试,可以拿到执业医师证书。”张先生告诉记者,“2019年底武汉发现新冠疫情。之后,2020年初,特别是那一年春节期间,居家隔离的一段时间,令我对中医有了更深的认识。也是从那时开始,应象也出现了网课教学。我觉得这种授课方式的变化,对之后一些喜爱中医的朋友来说,是一个福音。”在张先生的同学中,有一位某高校的AI学科带头人、博导,年已50多岁,平时工作很忙,也正因此,他很少有时间到应象课堂上来线下求学,但那些课件、网络课时,却一个不落地收下学习。
张先生的同学中,还有一位年约30多岁的银行业人士,此君考出了执业医师证后,在“小鹿医馆”App上“坐堂”,有病患找他看病,渐渐积累了问诊的经验。至记者采访时,他已经累计开了相当多的医方了。
传承之变与务实之道
6月16日上午,《新民周刊》记者如约来到应象中医门诊部采访陈胜医师。根据门诊部玄关处的介绍,陈胜曾在解放军三〇七医院工作过,自家往上数也曾三代行医。陈胜告诉记者,来上海之前,自己曾师承陕西渭南名医孙曼之先生。近年来,陈胜在应象中医门诊部坐堂问诊之余,也开班授课。
应象古中医传承班第二届开学典礼。
上图:应象古中医传承班的师生在江西上饶参观中国中医科学院实验培训基地。
从这些介绍材料上看,某种程度上说,陈胜颇有点电视剧《后浪》中吴刚扮演的任新正的味道——在中医传承班授课。但他的年纪并不大,今年尚未满37岁。
年近五旬的张先生就是通过朋友介绍,来到应象中医报班而认识陈胜,并开始听他上课的。张先生一口一个“陈老师”,叫得并无违和感。
“如何成为一名中医师,这些年来门槛有所变化。”陈胜对记者说,“自1998年执业医师法出台后,民间中医如果不能取得执业医师资格证,就不能连续从事执业活动了。”回顾那一年代,很多民间中医突然就“不合法”了,一旦还在私下连续行医、开诊所,一些机关部门就要去整顿。“而我的行医之路,必然要走学历教育这条主线路了。于是,我选择了考学,取得学历,并考取了执业医师资格,且有在大医院工作的经历,再去求学于名医,如今则在中医馆坐堂行医。但我从故乡的一些人和事就能判断——民间中医往往是有那么一两招绝活的,在某一些疑难杂症领域,我可能不如他们。但他们没有比较完善的医学基础理论知识。如果让他们去参加执业医师考试,不一定能通过!单单考一些最基础的理论知识,可能就会让很多人望而却步。”陈胜向记者感慨,“当时,许多‘50后’‘60后’民间中医,正值四五十岁的年龄段,很难继续求学以获得完备的学历、执业资格。一些民间中医无法执业,一些人放弃了——选择务农,甚至进城打工的都有,最后导致一些民间中医绝活失传亦未可知。”
2006年11月27日,当时的卫生部部务会议讨论通过一项决定——《传统医学师承和确有专长人员医师资格考核考试办法》出台,于2007年2月1日实施。在陈胜看来,这是从无序管理到有序管理、从有序管理到精准管理的一个过程,是一个非常务实的政策。
何为“确有专长”,如何精确判断?通过十多年的摸索,各地当然总结出一些经验,但也仍处于“在路上”的阶段。譬如广东省民间传统中医药学研究会就曾提及,其会员单位国阳中医社提出,对于“确有专长”者的认定,需要“两名相关专业的5年以上执业中医推荐”,但实际上,“山野派”与“学院派”中医往往井水不犯河水,“互相不往来,谁给你推荐”?“政策很美好,地方实施起来似乎有难度。”有“山野派”中医向记者如此反映。不过,在陈胜看来,对无学历的民间中医,虽然有“确有专长医术”和“师承教育”这两条途径,可以申报中医执业助理医师资格考试,但对于缺乏医学理论的人员来说,执业医师的考试依然困难重重。后来,国家出台了中医确有专长医师资格考试的政策,对于不能通过执业医师考试的人员,又开辟了另一条合法行医的途径。其考试主要是以面试论述方式为主。对于有真材实学的民间中医,是很容易通过考试的。但行医的范围只能局限于考试合格的病种,不能超病种行医。
行大医之道莫问中西
习近平总书记对中医的关心,是连续的。2015年致中国中医科学院成立60周年贺信发出之后——2016年,他在江西江中药谷制造基地表示,中医药是中华民族的瑰宝,一定要保护好、发掘好、发展好、传承好;2018年10月,在广东珠海横琴新区粤澳合作中医药科技产业园,总书记指出,要深入发掘中医药宝库中的精华,推进产学研一体化,推进中医药产业化、现代化,让中医药走向世界。
上图:陈胜在古中医传承班上授课。
在陈胜看来,国家最高领导人发出的号召,使得人们更多地关注到中医。“中医是中华传统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传统文化的复兴,中医是不可或缺的。”陈胜向记者说出他的体会,“这是中国古人几千年智慧的结晶,是古人对生命科学的认识与思考。”曾经系统学习过西医的陈胜认为,西医是建立在解剖学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一门学科,非常重视形体。比如遇到病患,西医更为注重找到病灶,并消除病灶为主。而古代中医尽管也有解剖学领域之事,譬如东汉末年的华佗就曾对患者施行过外科手术,但总体上说,中国古代医生对人体的认知,特别是解剖学上的认知,肯定不如现代人。但古代中医能认识到人是形、气、神三位一体的生命体,这也是一种非常珍贵的观念。“我觉得当代中医对生命的认知,应该吸取现代医学的所有成果,当然也要重视古人所取得的成果。”陈胜说,“由此形成的生命观,既是医学上的突破,同时也是生命科学上的突破。”
提及“突破”,中医迷人群的变化亦令人关注。张先生发现,前两年与他一起在应象学习的朋友中,中年女性比例不小。但近两年来,越来越多的年轻的理工男加入到学员行列。他们学历高,工作、生活压力也大。这就使得他们年纪轻轻就开始注重起养生之道。对于这些年轻同窗对中医的认识,张先生直称,是突破了自己曾经的想象的。在学习中医以前,张先生认为望闻问切非常重要,在向陈胜学习中医以后,他也开始领悟到望闻问切之道的魅力。但陈胜在与理工男学员们的交流中,聊到一点——既然如今来看病的患者大多拿着诸如胃镜报告之类,也就是说已经可以通过技术手段知道病灶之所在,那处方时除了望闻问切之外,还要结合检查所发现的病理情况,对病人的整体病症进行辨证论治,然后处方。
“古代没有血压计,所以古人没有高血压病的概念;对于慢性胃病而言,古人不知道有胃炎、胃癌之类概念的,也不清楚病理损伤在哪里。古人治病只能以消除患者的症状或者减轻症状为标准。”陈胜说,“但如今我们有了很多医疗检测设备,可以发现古人不能发现的病理变化,丰富了我们中医的望诊内容。所以,我们用中医来治疗疾病,就不能简单地再以症状消除为标准,而要以实质性的病理损伤是否痊愈为标准了。”换言之,当下的中医不可能是“纯粹”的传统中医,而应该是以积极面对科技进步的一种“后浪”之姿发展中医。
更多年轻人、非医学背景人士接触到中医,这与一些人参加家庭急救知识培训相比,其实也有相通之处。“一人学医全家受益,通过学习中医,家人的小毛小病扎个针,吃个中成药就能解决,特别是孩子,去医院少了,也不一生病就抗生素了。”张先生说,“师承班同学们还发起互助群,由老师指导,交流总结典型病例和有效方剂,不仅自己做到有病心不慌,还能帮助到身边需要的人。”陈胜则向记者表示:“不管古代人、当代人,也不管东方人、西方人,人类在认识世界的同时,也在认识自己。对自己、对生命的认知,随着人类掌握的知识总量的增加而一步步提升。掌握知识的人的数量也在提升。”
上图:2023年1月17日,在长沙市望城区乔口镇盘龙岭村,医护人员为老年人讲解中医药防治药方。
甚至亦有医学界人士持有这样的观念——中医本身就在发展。我们了解中医,特别是古中医——汉代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为主的理论体系等等,当代人不仅仅是要承继这些精华,更要将之发扬光大。所谓中医传承,并非仅仅将医术传承给自家孩子,而是能够找到更多合适的传承人。而对于中医的传承而言,陈胜认为,有两点必不可少,“其一,要传承古中医最精要的理论体系。中医的发展历经2000多年,有其精华和糟粕的地方,而那些最精华的东西,才是我们真正需要传承下来的东西,并依此形成一套基于以古中医精华为核心的理论体系。这一套理论体系要能经得住临床诊疗实践的反复验证才行。不光能治愈中医固有可治的疾病,还要能治愈现代医学所发现的疾病。其二,老师要在临床诊疗过程中,给学生展现出这套理论体系的实效性。至于学生能不能学成中医,并且对中医建立信心,临床带教是非常重要的环节。若老师用这套理论体系在临床诊疗中取得了客观务实的疗效,学生必然会在内心深处建立起对中医的信念。只要掌握了中医的理论体系,有了对中医治病能力的深刻认知,再去认真地反复实践、验证,学成中医只是早晚的事”。
往整个人类发展的视角去思考,也许往后终究有一天,起码在中国将没有“中医”“西医”之分,而只有中国医学为世人所知。医学上为什么就不能学贯中西?从这个理念出发,有更多人主动去了解中医、学习中医,总比杏林冷落鞍马稀要好得多。主笔|姜浩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