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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流与古国之中:美韵莎车

日期:2023-07-05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这里一度是丝路上著名的历史古国,东归的玄奘也曾经塔莎古道,在此讲经三天。东西方文明在此交汇,多民族共同繁衍生息,不同的文化碰撞,再交融。最终,莎车形成了厚重历史与多元一体的人文。
记者|王仲昀


  中国新疆,远离海洋的干燥内陆,沙漠和戈壁占据了大部分土地。现代文明走到沙漠深处,似乎与外界短暂地失联。

  然而沙漠边缘,俨然另一番风貌。喀喇昆仑山脉巍然屹立,是世界上海拔8000米以上雪峰最集中的地方。高耸的海拔锻造了“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还有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

  这里也是大冰川聚集之地。音苏盖提长达42公里,是中国最长冰川。冰川延绵,为山脚的人类送来了奔腾的冰雪融水。雪山融水自西向东流,成为人们今天看到的叶尔羌河。“叶尔羌”,意为“土地宽广的地方”,被视为南疆的母亲河。叶尔羌河水呈宝石蓝,其流经之地,枯草返绿,野花盛开。

  有河流的地方,就有绿洲。有绿洲,就会有人生存、聚居。距今3000余年前,叶尔羌河上游出现了人类定居。如今喀什地区莎车县喀群乡,曾考古发现了青铜时代的兰干遗址。河流形成冲积平原,成为莎车老城最初的沃壤。

  从那时起,莎车人民世代生于此,长于此。纵使朝代更迭,人们不离故土。这里一度是丝路上著名的历史古国,东归的玄奘也曾经塔莎古道,在此讲经三天。东西方文明在此交汇,多民族共同繁衍生息,不同的文化碰撞,再交融。最终,莎车形成了厚重历史与多元一体的人文。

  盛夏时节,阳光直射于大地。穿梭在今天的莎车县城,站立阿曼尼沙汗陵前,或漫步于叶尔羌河畔,宏大的时空感扑面袭来之余,我不禁为这片土地上的多样性而惊叹。

  现在的莎车县,处昆仑山北麓、帕米尔高原南缘,隶属喀什地区,位于喀什市南部约200公里。

  如果你是第一次来到莎车,在领略与探究深厚的历史之前,最初的印象更可能是面积大,人多,热闹。莎车县域总面积9037平方公里,约是上海市的1.5倍,是浦东新区的7倍多。在2019年时,当地人口已近90万。

  夏至前后,白昼时长到达一年之最,莎车的夜幕降临通常在晚上11点后。而此时,莎车人民热闹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如果说白天略显炽热的阳光让人无心在室外久留,那么进入夜晚,在县城的每一个街道,都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人来人往,瓜果飘香,四面传来热情的民族舞曲,喀赞其夜市飘出阵阵烤肉香味。如此夜生活,难怪和我一道同行、来自喀什市的司机都感慨,觉着这里的夜晚比喀什市更热闹。至此我也明白,在茫茫新疆,莎车不愧为第一人口大县。

  回溯莎车历史,这份热闹早就有迹可循。走进丝绸之路·莎车历史博物馆,一段跨越两千多年的往事缓缓向人走来。

  现如今莎车为县,但是在两千余年前的汉代,莎车是古国,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如果再往前追寻,早在战国时,《逸周书·王会解》记道:“正北空同、大夏、莎车……请令以白玉、野马、騊、騠、良亏为献。”有史学家以此推断:莎车是远古时代最早与中原地区发生经济、文化往来的部落。

上图:莎车县城。

上图:夏日莎车,夜幕降临已是晚上11点。摄影/王哲


  莎车是古丝路中国段南道最后一站,也有当地人认为这是南道的“C位”。西汉时,莎车境内有铁山,出青玉,粮产丰足;东汉时,此地更因“田地肥广、草牧饶衍”引起班超重视;等到元代,马可·波罗在其游记中记载:“叶尔羌是一座宏伟壮丽的城市,城里有风光明媚的花园……该地物产富饶,生活富裕。”

  明代的叶尔羌,“商贾如鲫,百货交汇,屹然为是方著名商场”。清代“叶尔羌城周十余里,有六门,规模宏敞”。自古以来,莎车就是热闹的宝地。

  因为是宝地,注定不平静。走在莎车历史博物馆内,两尊铜像提醒着世人,历史上围绕这一富饶热闹之地,纷争贯穿其中。

  第一尊引起我注意的铜像是冯奉世。西汉解忧公主曾与西域乌孙王和亲,她的次子万年回长安省亲途经莎车国,深得国王喜爱。王死无子,为联络汉朝又得乌孙保护,莎车国人上书朝廷,于公元前65年从长安接回万年任莎车国王。

  谁料万年为王之后,贪婪暴虐,大失民心。前莎车王之弟呼屠征发动政变,杀死万年,与当年护送万年的西汉特使奚充国,自立为莎车王,发书西域各国约定共同反对汉朝。

  与此同时,西汉朝廷派出卫侯冯奉世出使大宛,顺便平定万年之事。呼屠征的叛乱打破了冯奉世原本的计划,将其一行困在南道不得前行。西域汉军在郑吉、司马憙率领下正集中在北道对付匈奴。

  进退两难之际,冯奉世明白,若不拿下莎车,西域全局为之动摇。于是当机立断,与副使严昌以大汉名义传檄西域各国,征集大军一万五千,迅速击溃呼屠征叛军,改立原莎车王子弟为王。公元前60年,西汉以郑吉为都护,设西域都护府,莎车国经此,正式隶属中央政权。

上图:莎车老街的夜,似乎有种穿越古今的感觉。摄影/王哲


  西域都护府设立后,莎车曾有过一段平和岁月。莎车王子延前往长安久居,与汉民族交往密切。延回到莎车后,常教导后辈:永勿背汉。后来王莽为政,中原陷入内乱,匈奴伺机反攻,在公元13年和16年先后杀死两位西域都护,阻绝了西域与中原的交往。

  东汉立国,莎车王康立即号召西域各国,联兵抗击匈奴,同时派遣使者远赴中原,以表忠汉之心。公元29年,东汉正式册封康为汉莎车建功德王。西域55国,皆归其节制。

  康去世后,继位的贤走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公元46年,贤率兵一度攻破西域鄯善(罗布泊东北)、龟兹(库车)、于阗(和田)、大宛等国,莎车国达到了全盛。16年后,贤为其杀伐付出了代价。西域各国集结,贤被包围,死在于阗王广德剑下。

  公元73年,东汉朝廷派班超为特使,招抚丝路南道各国。此时处于疏勒和于阗包围中的莎车国,为自保而勾结匈奴对抗班超。班超下决心要拔除莎车这颗钉子。87年,班超以疏勒军为主力,征调于阗等国二万五千兵马进击莎车。匈奴闻盟友有难,立即命令龟兹联合周边各国五万兵马前往援救。如此一来,南北夹击莎车之势,转为莎车与匈奴势力南北反围班超的危局。

  班超临危不惧,通过俘虏之口,把佯作退兵的情报散播开去。龟兹等国大喜,连忙把主力部队调往班超所部可能退兵的路口。见调虎离山之计奏效,班超以拂晓鸡鸣为号,直捣孤立无援的莎车军营,天亮以前彻底摧毁了莎车军。莎车国进退失据,只好向班超俯首就降。见莎车已平,龟兹等国也火速退兵。如今世人对班超威震西域有所耳闻,这便是具体由来。

  隋唐时期,丝绸之路迈入全盛,而包括莎车国在内的西域也随之迎来繁荣发展。王维在《送宇文三赴河西充行军司马》中写道:“蒲类成秦地,莎车归汉家。”此后莎车国的归属不断地动荡,9世纪末属喀喇汗境,12世纪初归西辽,13世纪归元朝廷,14世纪又属东察合台地方政权。后来,阿巴拜克日建立了庞大的喀什噶尔汗国。

  直到1514年,早已遭受臣民不满的阿巴拜克日被察合台汗后裔苏勒坦·赛义德围困于喀什城,最终在逃亡途中被处死。赛义德接管了阿巴拜克日的领土,以莎车(当时称叶尔羌)为政治经济中心,建立起长达164年的叶尔羌汗国。

  此后,莎车这片土地上的纷争依然在持续。流亡在中亚的浩罕国的喀什噶尔和卓后裔,在浩罕和英帝国主义支持下,试图卷土重来,对天山南部发动了多次入侵,想要取代清朝廷在新疆的统治。叶尔羌维吾尔族人民积极配合清军,通过1830年与1865年两场保卫战,成功抵御外来侵略。

  除了莎车博物馆,赛义德的历史印记在今天的莎车县城还有其他留存。走出博物馆,在博物馆隔壁有一座建筑,是当地“十二木卡姆”文化传承中心所在地。这似乎在提醒世人,赛义德与“十二木卡姆”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其中的故事,都是后话。

  在冯奉世、班超与赛义德之外,当下回顾莎车历史,还有一位无法忽视的人物——玄奘。探访完莎车历史博物馆,我意识到或许需要去到更多旧址,找寻玄奘留给莎车的印记。

上图:阿尔塔什地质公园。摄影/王哲


  在今天莎车县古城墙东边的尽头,有一处高约12米的土堆。土堆经过千百年风沙打磨,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它在往日是某种盛况的见证。距今1380年前,玄奘东归,途经莎车(当时称“乌铩国”),背靠这片土堆,开始为期三天的讲经。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对当年乌铩的佛教信仰记载道:“然能崇信,敬奉佛法。伽蓝十余所,僧徒减千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据考证,当时乌铩国有3万多居民,他们当中90%以上都曾到东城门旁听玄奘讲经。

  莎车的玄奘讲经台遗址,被视为其东归途中翻越葱岭的终点。那么,公元643年,从天竺返回中原途中的玄奘,究竟为何选择了一条与当初出发时完全不同的道路?他又偏偏为何选中了乌铩,作为讲经之地?

  带着这些问题,我又启程,试图重走当年玄奘翻过帕米尔高原,从塔什库尔干到达莎车所经过的“塔莎古道”。

  塔什库尔干,今为喀什地区塔什库尔干县。假如今天游客到达塔县后,想要驾车前往莎车,手机导航会推荐先往北,绕行至喀什市,再转头向南至莎车。但如此一来,行程超过了600公里。

  翻阅历史资料,或浏览社交软件,人们会得知在塔县与莎车之间有一条直达路线,路程缩短至400公里,但因为实在太难走,这是一条“导航无法显示”的路线。这条很多人想要挑战的自驾路线,基本与当年玄奘前往莎车的“塔莎古道”重合。

  叶尔羌河上游错综的支流,仿佛切开群山,造就了景色壮丽的河谷。“塔莎古道”,就藏于这一带的河谷中。

  这一次,我从莎车县喀群乡七村的古道起点出发,尝试往塔莎古道的深处去。

  车辆路过喀群乡,很快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明明是下午1点,手机显示气温高达36摄氏度,可是村庄里的风变得清凉。司机关上空调,仅靠这股凉风已让人感到惬意。车窗外,504县道两旁白杨树伫立,叶尔羌河碧波初现。

  从喀群乡走出,到达莎车、霍什拉甫与阿尔塔什的三岔口,绿色消失了,黄色接入眼帘。目之所及,被戈壁与黄沙填满。往前看,视线尽头是群山;再往天空方向望,山顶上有积雪,那里便是塔莎古道的尽头——帕米尔高原之上的塔什库尔干。

  阿尔塔什1号交通洞过后,画风急转直下。此前的咖色淡黄色开始转为亮黄与砖红,雅丹地貌出现。路变得愈发难走,各种弯道,忽上忽下。路面起伏崎岖,每隔几百米就会有一段碎石路面,耳边不断传来底盘碾过碎石的声音。

上图:到达阿尔塔什后,再往上是塔莎古道的后续路段,沿途海拔最终会攀升超过4000米。摄影/王哲


  让人更觉艰难的是,这一段行程中,手机信号也完全消失了。在与外界实现联络的难度上,这一刻似乎我与玄奘有了回响。

  穿过2号交通洞与阿尔塔什村,终于抵达阿尔塔什水利枢纽。出发时,海拔不过1000米,此时已经升至1825米。俯瞰山下,叶尔羌河如蓝色缎带一般,蜿蜒于河谷中。河流当中,有一块巨石。当地人说,巨石就是阿尔塔什地名的由来。在维吾尔语中,“阿尔塔什”意思接近“河中央的石头”。

上图:从喀群乡走出,越靠近阿尔塔什,道路越来越险阻。摄影/王哲


  抬头向上看去,一条更险峻的路摆在眼前。那是塔莎古道的后续路段,一直通向塔县,海拔最终会攀升超过4000米。我问当地人能否继续向上走,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原来前两天刚下过大雨,紧靠山体的路面又遇塌方。在如今的社交媒体上,很多人也分享了类似经历:走到一半,突然发现路中央横着一块掉落的巨石。山高路远,无法预料抢险队伍何时到达,遂只能原路返回。

  看来即便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想要完整地走完,或者说借助汽车行驶完塔莎古道,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1380年前,玄奘究竟是凭借怎样的意志从这里走向敦煌,直奔长安?

  玄奘此行的艰辛,今日被现代文明浸染的我们难以想象。但当我从塔莎古道走向叶尔羌河边,至少有一点感同身受。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有一段话描述乌铩风貌:“地土沃壤,稼穑殷盛,林树郁茂,花果具繁。”如此偏远荒凉之地,却孕育了壮美的叶尔羌河。河水冰凉,通透,令人忘却夏日炎热。阳光照映下,从不同角度看去,河的颜色在宝石蓝与碧绿之间肆意切换。纵使今日相机像素越来越高,人类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照片与语言无法形容之美。

  登上阿尔塔什大坝后,中核集团工程师刘万江接受了我的采访。刘万江,这个名字立刻让人想到大江与大河。他是“90后”,新疆人,毕业后通过校招进入中核集团,后参与到阿尔塔什水利枢纽的建设。现在他的日常工作,就是巡视与检查坝体,终日与高山大坝作伴。

  2011年,阿尔塔什水利枢纽工程举行了奠基仪式。2019年,工程下闸蓄水。目前,阿尔塔什水利枢纽成为了新疆最大的水利工程,被莎车当地人视为“新疆三峡”。


  站在大坝上,呼啦啦的西北风畅通无阻地贯穿天地。四周群山起伏,荒野空旷寂静。大坝对叶尔羌河流域发挥了重要的防洪灌溉功能。不知当年玄奘顺着叶尔羌河到达乌铩,可曾遇到雪山融水带来的山洪?

  或许是一年当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大坝上度过,很多在此工作的人都爱上了摄影,眼前的壮阔成为日常练习的素材。刘万江向我展示了手机里不同季节的大坝。差不多一个半月前,眼前深褐色、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山谷还是被积雪覆盖,是白茫茫的另一番天地。

  莎车就是这样的宝藏之地,处处给人惊喜与意外。一天不同季,十里不同景,同样适用于此。自西向东,莎车依次跨越高原冰川,荒野河谷,冲积平原。随着叶尔羌河水放慢脚步,人类找到了聚居之地。再往东,又是一大片湿地草原,有力地阻隔了莎车城与茫茫沙漠。很难找到词汇准确定义这片大地的风貌,就像历史上的莎车古国一直在安宁与纷争中循环往复。我只能静静站立于叶尔羌河边,看蓝色河水淌向看不见的尽头。记者|王仲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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