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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仿制产业的“红与黑”

日期:2023-09-06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有时候,仿制与造假只有一步之遥。
记者|吴 雪


  早在1984年,中国著名的瓷器鉴定家、收藏家钱伟鹏陪同朋友汤姆森参加英国一个文化展,开展前,钱伟鹏带他们到英国一家古董店面挑选中国古代瓷器,店主将三年前的高仿品摆在橱窗显眼位置,对方也未验出真伪,直到店主如实介绍,对方大为震撼,回去后就召开了紧急会议:“中国古代陶瓷不能随便收,国内没有传承的更不敢收。”

  由此可见,中国的仿制技艺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深圳南部有一个大芬村,因盛产中国80%的“山寨”名画而远赴盛名。在这里,画不是艺术品,而是商品,“画工们”也不是艺术家,是工厂的工人。而在距离955公里之外的景德镇,市场热炒的古代瓷器中,民间高手也几乎都能形神兼备地复制出来,艺术仿制的技法随着时间流逝而日日醇熟。

  “现在中国的收藏市场,95%的人用95%的钱买了95%的赝品。”时间过去28年,2012年,在一场古陶瓷研究会收藏论坛上,当有着“收藏界深喉”之称的文化学者吴树抛出这一观点时,台下数百名藏家并没有显得很惊讶。或许,他们都认为自己属于那幸运的“5%”。

  然而,艺术仿制这事的历史,几乎和文物本身历史一样长。数据显示,单单景德镇仿古市场最高峰时,交易总额将近20亿元。业内人士表示,公开做高仿新货并不犯法,真正犯法的是你说这个唐三彩是真的,刚从古墓里刨出来,诱导大家高价购买。

  伪造获利是艺术犯罪中的一种,其他还包括蓄意破坏、诈骗、盗窃等。有时候,仿制与造假只有一步之遥。艺术仿制产业的“红与黑”,在江西景德镇、河南烟涧村等地一览无余。


仿古,传承还是造假?


  明代时,景德镇制瓷业兴盛,官窑、名窑蓬勃发展,当时,朝廷在景德镇设御窑厂,专烧供宫廷使用的瓷器,同时也催生出一批制作仿古瓷的名家。明中后期以仿宣德、成化款最常见,仿宋代官、哥、龙泉窑也很流行。

  上世纪80年代,为继承与发展传统艺术,在国家支持与历代传承下,景德镇的能工巧匠积极恢复中断生产或失传的名瓷、装饰品种和名贵颜色釉,景德镇里面的多数匠人就经历了这次仿古的浪潮,苦心钻研几十年,将仿古瓷的技艺得以传承下来。

  当时,景德镇仿古传承人黄云鹏以“高仿”元代和明初青花瓷见长,他复制的元青花,明永乐、宣德青花瓷,曾获得全国优质产品奖。其中元青花“三顾茅庐”纹罐由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1997年,黄云鹏仿“明永乐青花海水龙纹扁瓶”在日本被作为明永乐真品拍卖,水准之高足以“乱真”,这件藏品最终被日本前首相桥本龙太郎以45万日元珍藏。

上图:景德镇瓷器工坊出产各种瓷器。


  在景德镇,他很谦虚——“有不少人仿得比我好”。据了解,现在景德镇做仿古瓷的有上千家,上档次的“高仿”也有几十家,这些人术业有专攻,仿成化、仿宣德、仿元青花、仿洪武,个个都是水平很高的专业户。李广琪因“高仿”明清两代外销瓷器在北京大名鼎鼎,在景德镇也刻意保持低调:“民间高人多了去了。”

  “景德镇人太厉害了。日本的纳米瓷,台湾的法兰瓷,买回家看看摸摸,过一阵子产品就做出来了,更不要说已经有上千年传统的仿古瓷,出神入化。”网上经常有关于某些地方是假货聚集地,甚至“造假村”,但如果你到了当地,就会发现当地人根本不藏着掖着,到处都是“XX工艺品厂”的牌子,完全是合法生意。

  河南作坊界,有一个传奇人物叫高水旺,他出生于洛阳唐三彩发源发现地——洛阳市孟津区朝阳镇南石山村。受家族熏陶,17岁开始学习唐三彩仿制工艺,并逐渐做得惟妙惟肖。曾经因为别人拿他的唐三彩出去卖,涉及金额巨大,经国家文物专家鉴定后怀疑这件是真品,高水旺被抓起来关了几天。

  后来发现,高水旺完全不知情,并且一直在做合法的工艺品买卖,所以他不犯法又被放了出来。比起高水旺这样单打独斗的,河南伊川县烟云涧村方兴庆,把青铜器技术教给村里人,使得这个山村脱贫致富。

  方兴庆做的工艺品在20世纪90年代从机场带出境,虽说乘客说是自己买的纪念品。但经过鉴定,认为可能是商周青铜器真品。于是顺藤摸瓜,一直到烟云涧找到了方兴庆。在看到院子里的成品半成品之后,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方兴庆把技术推广,以至于现在烟云涧被不公正地称为“青铜器造假第一村”。其实烟云涧主要靠旅游纪念品和定制青铜工艺品,甚至给博物馆做展品的高档仿制品,很多时候展览对文物会造成损害,但是为了向观众展示古代文明成果,会制作足以乱真的高仿代替展出。

  相比之下,在景德镇人眼中,称得上“高仿”的陶瓷,不仅品质、材质、工艺上可与真品媲美,做旧的技艺,也足以“以假乱真”。“不能说完全一样,但百分之八九十非常接近,就真假难分了。”黄云鹏说,一只好的高仿明清官窑器,售价可达到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

  但想要仿制得像,并不容易。90后年轻仿古手艺人江歆,从25岁时开始仿制明代的器物,她觉得照着博物馆图片,把器型和纹样做出来,应该就可以了。但当她想把它做得更像的时候,发现没那么简单,仿古最重要的是“韵味”,材料不对,比例不对,气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景德镇有一句话叫做“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配方是不会记录下来的,更不会教给外人。以前的保密做到什么程度?烧窑是公共的,各家只要交钱就能去烧,有人出窑拿走成品的时候,会在上面盖层布,遮住,不让人看。没烧好的瓷器也打碎了倒入河里,不给人看。

  另一位高仿大师说,一件高仿品,人工、材料、设备成本可能就要几万元。要仿得天衣无缝,还常常要把真品拿来比照着仿。但并不是说仿官窑就要买一件官窑成品,“怎么买得起?我们一般是买价格低的残品,或者在景德镇的碎瓷片市场买相同时代和特征的碎瓷片,淘瓷片需要长期的积累,在景德镇瓷片市场上,买瓷片的一般就两种人:藏家,仿家。”


“包装”上拍后身价暴涨


  仿古是仿古,造假是造假,概念不同。仿制分两个方面:一个是做出和古玩接近的新货,一个是把做出来的新货当成老货价钱卖。

  有时候两个事是一群人做,但现实里,生产和销售往往是分开的。像成龙电影《十二生肖》里那种一体化的造假团伙,在现实中基本不存在。原因很简单,一体化的产业链太长了,风险不可控。这一点在《无双》里倒是很写实,里面也讲了,做假钞的人从不使用假钞。

  至于一些“仿制品”的去处,也分为三个档次,用来应对不同客户。比如在古玩地摊上,一位买家指着工艺品询问价格,卖家说八万元,买家直接还价到40元,对方一愣,接着定了定神,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大叫一声:“成交。”下边一群网友说店家含泪赚了30元。

  当然,还有一部分挂上工艺品厂的招牌,放在各大画廊、旅游商店等处售卖;另一部分“高仿货”会去往拍卖行。一位高仿大师翻出一本某拍卖行的拍卖图册:“这就是我的东西,我卖出去是6万元。”记者看到图册上的起拍价是:120万元。

  在景德镇瓷都宾馆,住着不少长期客人,口音天南地北,但做的事情都差不多:拿货。宾馆前台服务员说,尤其是冬夏两季,这种人更多,常常是空手出门,提个纸箱回来。“里面装的都是瓷器,但每次件数不多,攒够几个,他们就会退房,也有些会发快递,快递员跟我们说,这种箱子保价费就要好几百元。”

  长客的身份,在业内叫“经纪人”或“业务员”,简单讲,就是各家拍卖公司派到景德镇的拿货人。他们有些是采购景德镇陶瓷名师的作品,但更多的是买“高仿货”。

  一位“高仿”者透露,除了拍卖公司自己进货,拍卖公司知道送拍人拿来的古董是假的也愿意拍,因为至少能收几万元一单的图录费。“不赚白不赚。”而这些业务员拿货后,通常先请专家出具鉴定证书,再做一些概念包装,就可以上拍卖会。

  仿得精湛的,甚至会先送出国“漂一圈”,扮成“海归古董”,进海关时盖上火漆,回国拍卖身价倍增,几百万元甚至上千万元的都有。

  黄云鹏也表示,“虽然我声明做的都是现代工艺品,但确实有一些人买我的仿制瓷器,重新‘做旧’后‘上拍’。景德镇有不少人专门做高仿,拿去拍卖行当老东西拍卖,如果卖出100万元,制作者提成三成,拿30万元”。

  还有更令人惊讶的——假扮盗墓贼骗人。具体来讲,就是找个早被挖空的古墓卖家提前按照墓的年代买好一批东西,放上东西填上土。还要让它“长”些日子,等到野草长得和附近浑然一体,才招呼客户前来。跟真的盗墓一样,把附近都承包下来拉上围墙,弄些设备在里面运行掩盖挖土的声音。最后才把东西挖出来,而且起货必须是夜里,东西只现钱交割。完事以后一拍两散,再想找这群人就没影了。

  还有一种比较特殊的造假,来自技艺高超的专业人士。比如,张大千最擅长石涛和八大山人的画,以至于现在两人的画到底有多少张大千画的,几乎没法分辨,有种说法说是十之七八都是仿品。唯一的好消息是张大千的画,本身绘画水平非常高。

上图:2023年4月8日,江苏省淮安市,市民在清江浦文庙新世界古玩市场淘宝。


高仿几乎不做了


  在钱伟鹏看来,如果行业内的人三天不去景德镇接受“熏陶”,掌握最新动态,与时俱进,很难称得上是鉴宝的“知名专家”。在景德镇,仿制的技艺昨天去和今天去,都不保证一定是最新的。而至于高仿能骗过专家的眼睛,这点在多个例子中得以印证。

  高仿“隐士”李华明从不在媒体上露面,每年按照境内外拍卖公司和古董商人的订单出货,每年“上拍”的成交率超过60%。他也说,现在专家上当的事非常多,他就曾经看到一期寻宝节目中,一只在景德镇民间陶瓷展销集散地樊家井遍地都是、几十元钱的四系青花小罐,专家鉴定竟然说是元代的,后来,同样一个款式的小罐在另外一个鉴宝节目上又出现了,专家依然说是元代出品。

  “瓷器仿制的道道很多。” 钱伟鹏说,有的大量收集残破瓷片,然后按照样式分类,把几块拼凑成一个整件;有的把碟子或者残破件的底单独切下来,然后重新拉坯做出瓶子罐子这类高价货烧制;有的把原来素白的东西,改成古代非常难烧的颜色,或者五彩重新烧制。

  李华明除了用高仿者通用的一些手法外,还自行研发了一些技法,骗过专家的鉴定测试。

  他说,自己从来不直接照真品来画,而是融会贯通,掌握画法精髓后,套用典型的画面布局,人物和风景比例,自行“创作”;如果用柴窑,就把劈柴先用盐水浸泡一下再装窑,钠在高温下气化熏在釉面上,回烧出很柔和的“肉质感”,天然没有“贼光”。

  玉器在做旧之外,还有一些增值的办法。有的玉器在古代墓葬里会产生绛紫色丝状或者条状纹路,被业内称为“血沁”,可以让玉器身价大涨,于是把玉烧热后放进不放血杀死的猪狗肚子里,埋进土里放一两年再拿出来;把玉泡在血袋里面,然后反复冷冻、化冻。

  还有一种特别的增值,有的商人专门买古墓棺材底那一层各种东西腐败成的“尸泥”,把化学处理过的假古玉包在这泥里面,等这玉空隙沾上泥之后再打蜡,卖的时候送去检测,从上边刮点下来,一检测果然符合各项特征。即便是高科技的设备仔细检查,也越看越真。

  “真正的专家是市场上花钱买东西的,但理论水平不如博物馆专家,博物馆专家要补市场这一课,而市场上的买家则要补中国历史这一课。”钱伟鹏告诉《新民周刊》,“老鹰”要想飞得远,两个翅膀都要硬起来。

  但目前,高仿产业也面临现实难题,李广琪说,真正还原古瓷的流程和原料太贵了。比如,元青花高仿,以前到山上捡青花料不用钱,现在买一斤成本要1万元;前几年一吨高岭土600元,现在要8000元,而1吨只能掏出300斤实用。“这还没算上描花、烧制的流程。”

  除了制作艰难外,高仿行业一个“潜规则”让高仿者无法批量生产。李广琪说,“高仿瓷做得再像,也是养不大的儿子。仿第二个,之前的客人就跟你急:‘我花了二三十万元买你的高仿,你怎么还卖给人家?我的就不值钱了。’现在我的生意里,最挣钱的都是日用瓷生产,单利小但是批量大;高仿几乎不做了。”记者|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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