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魔力

晚饭时有女友打来电话，倾诉最近与男朋友的矛盾。他们早已互诉恋爱史并表示不介怀，男友却总在吵架时翻旧账，对她曾经的爱情大加指责。这种莫名其妙的小家子气当然很没道理，却无法避免地一再出现在诸多人身上。愚蠢、贪婪、自私，大概是人类无论如何进化也甩不掉的本性，因此对这类人也无话可说，只能避而远之吧。

　　说来这正是英剧《黑镜子》第三集里的桥段，只是高科技的环境使冲突变得更加极端：那时人们的一切记忆都被物化储存，可以随时随地在眼前或任何大屏幕上调出、检索、回放。简陋的身份证件已然过时，电子化的记忆能方便地证明一切；犯罪也变得更加艰难，所有人所有事全部存档，基本可以杜绝任何造假和欺瞒。然而，生活会因此变得更美好吗？

　　且不说人们会退化成记忆多么短暂的动物，因为这种随时随地的存储，大脑可以放心忘却，要了解几分钟前的事情，也许都需借助电子记录。更可怕的是因此带来的透明化。任何一个有权力或者自以为居于道德高地的组织、个人，都可以要求你调出记忆公之于众，隐私再无保障，甚至连说谎这条路也行不通。当然你可以拒绝，但在强权、道德或各式情谊面前，未必能拒绝到底。真相毫不留余地地全部展现，这或许曾经是人们努力追求的目标，然而我们真的可以应对吗？

　　故事中丈夫怀疑妻子与第三者有染，先是一遍遍回想自己看到的蛛丝马迹，又强迫妻子将相关片段拿出来，供他坐在大屏幕前反复分析，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那句问答是不是某种暗语……记忆脱离当事者而独立存在，成为可供研究的、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档案，这本已是荒谬的背离。而这种独立性又加重了记忆的存在——原本，它只是一场宴会中几分钟的谈笑，现在却由于不断再现，成倍地占据了更多当下的时间。

　　整夜沉浸于屏幕前的丈夫还不满足，他找到第三者，以暴力强迫其交出与妻子的共同记忆，并要求彻底删除。对方屈从，他还不死心，回家后反复放大其中细节，力图找出更多的秘密。最终，他胜利了。他证明了妻子的外遇，却发现最终只剩自己孑然一身，痛苦地活在孤独的现实和甜蜜的过往之中。

　　当所有有灵性、有温度的东西都变为可以复制、粘贴、删除的电子化格式，世界会变得多么荒芜，这恐怕是这集电视剧最大的贡献。记忆的物化并非新鲜想法，但是当这种想法真的具化、延展，人们就会发现这全然不像想象中那么有趣了。

　　编剧查理·布鲁克曾经在街头做过一个调查，号称目前已发明出可与过去及未来任何一个人通话的跨时空技术，以此询问路人的想法，居然有为数不少的受访者相信这是真的。人们已无暇检视科技带来的利弊，任由其控制，并快步紧跟，唯恐落后便是失败。人们愿意把我正在哪里吃饭、我正在与谁见面、我正读哪部书到第几页，都与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分享，保不齐未来也愿意分享一切经历，任由当下都被记忆占据。

　　记忆的美妙本来在于它自身的选择性，基于不可测的标准，它留下一部分，抛却另一部分。每个人的记忆各有侧重，才显出私人化的可贵，甚至因为其中出现的疏漏和谬误，才更有其价值——它划出一道保护区，避免你与真相直接对立。将所有记忆不分轻重全部并置，只能让所有事情都变得不重要，变得平庸。

　　美剧虽向来不如英剧尖刻，但也看得透这道理。《权力的游戏》里面，国王一辈子都在为得不到心爱的女人而心痛，然而当王后问起时，他说：“你知道吗？最可怕的事情是，我现在已经完全记不起她的样子了。”这才是人性。无奈、悲凉，但可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