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访谈, 好见解
近年,国内文化访谈类图书出了不少,近来又添了一本名曰《见解》的书。看到《见解》的书名,令我不禁想起菲利普·罗斯的《行话》,那也是一本好看的访谈录。
谈话(或曰对谈、访谈)这种文体,古已有之,孔子和柏拉图这两位东西方大哲,不约而同地选择以谈话的形式传递他们的思想,或许不是没有道理的。谈话看似随意,却非惯常的闲聊,而是原生态地呈现谈话者的话语及思想,与一般的“论文”比,少了繁文缛节,更添一分自然生气。晋人一高兴,便“扪虱而谈”,清人“围炉夜话”,自是另一种境界——好的谈话文章,那种强烈的现场感,甚至能令读者感受到谈话者的神态和语气。
谈话也有不同的分类,有人作过区分:“柏拉图的著作叫对话,不叫对谈。对谈是真谈,对话则较为抽象,可能是虚拟,纸上谈兵,似乎比对谈高一个档次。大人物和小人物交谈,看似平等,但名之为对话,就不同寻常,带了点俯就与仰望。”(李长声《关于对谈》)以此来看,今天媒体上长篇累牍的“对话某某名人”类文章,真正算得上对话的,恐怕不多。对话对话,要“对得上话”才行。
读《见解》,却是另一种感觉。作者燕舞虽供职于媒体,却无惯常媒体人的那种“职业病”,作者在本书“后记”中对此有专门的解释:“从业七年来,我对媒体的有限性和局限性有了越来越多的反思。很多时候,媒体在选取采访对象尤其是约请专栏作家时,对‘谁在说’、‘怎么说’的关注远远超过‘说什么’,这种一味追逐公众人物的做派让我备感失望,它们的借口无非是发行量、点击率。”
正是因了这个原因,这本书里的访谈对象,诚如作者所言,并没有像市场化媒体的同行们那样采访余英时、许倬云这样的大学者,而是更多选择了像洪子诚、王明珂、周志文这样的学界“边缘人”。以作者供职于《中国青年报》这样重量级的媒体,采访大牌学者,并非什么难事,但作者固执地选择了“祛除和反抗来自媒体与思想文化界的各种遮蔽”,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或许也正因此,作者与访谈者的交流,所采取的姿态,便不是“仰望”,而是真正平等的对话。
当然仅有姿态,还远远不够。两个谈话者之间熟悉的程度,话题的选择与聚焦,双方的学养、旨趣,都是一场访谈必须考虑的因素。查建英在《八十年代访谈录》中访阿城,上来就问“你想怎么来讲八十年代这个题目呢?”不是极熟的朋友,不可能这么随意。作为媒体人,自然在学养上有不足,好在媒体职业一个最起码的要求就是必须博采众长,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半个专家。那么作为文化记者,加上作者的兴趣、日常持续性的沟通和交流、精心的准备,也就能做出好看的访谈来。
《见解》中第一篇访洁尘,就给笔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采访手记里,燕舞写道:“在北京50年来最低温的天气里,我很久都不去报社了,就窝在家里书桌前洒满阳光的椅子里读《提笔就老》,一笔一划地读,通宵达旦地读,像在和一个素未谋面的故人聊天一样地读。一字不落地读完洁尘的14万字,一个洋洋洒洒20个问题的采访提纲也在凌晨四点半拟定了。”难怪作序的台湾大学教授周志文先生说,一篇好的访问记,绝不是即兴式的或是逢场作戏式的提问,必须要求深入且多方设计,才能鞭辟入里,燕舞“除了年轻人的热情之外,还极度认真”。
访谈文化名家,好比和老人们聊天,要有一颗善于倾听的心,没有谈话技巧也是不行的。不止是提问,有时候还要有交锋,如周志文先生所说,对访谈对象的作品“不论创作动机与艺术成效都要有所怀疑”,这样才能做出精彩的访谈文章来。洪子诚先生是1957、1958年北大学生杂志《红楼》的作者之一,学者谢泳曾说过,“《红楼》发表的文章,绝大多数是顺应当时主流意识形态要求的应时之作,这也是为什么《红楼》作者在1976年以后中国的文学评论和现当代文学研究机关中占有重要地位,但他们真正的学术成就却是上世纪90年代以后完成的……”作者燕舞拿谢泳的评价来向洪子诚先生提问,这种“冒犯”,其实是很高明的技巧。
李长声先生说,一场好的对谈,事前准备为三分之一,实际对谈的好坏为三分之一,为发表而整理也占三分之一。《见解》在这几方面不能说做到了最好,但至少是有很多出彩的地方。我期待作者再接再厉,继续做出优秀的访谈文章,从文化名家口中掏出更多的宝贝来奉献给读者。■
※版权作品,未经新民周刊授权,严禁转载,违者将被追究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