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剑
这年头，搞创作的人都喜欢用“十年磨一剑”这个词，素来以慢动作闻名的，尤其要强调“宝剑锋从磨砺出”的艰苦。当《一代宗师》一再失踪，最终携磨剑之名而来的时候，看客如我将信将疑：王家卫嘛，出了名的拖延症啦，谁知道十年里有没有九年是在“磨洋工”？
想了17年，磨了5年
在《一代宗师》幕后纪录片《宗师之路》的开首，王家卫先自陈了让他灵感迸发的“一盏灯”：原来早在1996年赴阿根廷拍《春光乍泄》时，他就因为在阿根廷火车站偶尔看到的一本李小龙封面的杂志而萌生此意。算起来，已有17年之久。
考虑到“墨镜王”在《春光乍泄》后不断有新作问世，对《一代宗师》的真正投入，应该始自《蓝莓之夜》后的2008年。5年创作之路，鲜有消息传出。不过，当张震在长春八极拳武术比赛上夺冠，当“咏春”梁朝伟、“八卦”章子怡的练功视频出现，再联想到2009年7月娱乐新闻里一则“梁朝伟因拍戏而致手臂骨折”的消息??失踪的时空里，草蛇灰线一般的伏笔，都一一有了照应。
2008年，《一代宗师》的案头工作启动。苦于纸面资料不够，王家卫开始了实地探访。在李连杰、教练吴彬等人的帮助下走遍十多个省市，与多个武术门派超过百位传人接触。自称白纸一张的王家卫拿出的资料令吴彬都吃惊——几块砖头那么厚的资料本子都记满了。
一年多的探访让导演决定了影片将以四种拳法为主线：“咏春”、“形意”、“八卦”、“八极”。2009年梁朝伟断臂，正是因为和咏春师傅、李小龙徒弟梁绍鸿练武，被对方踢断。按梁绍鸿的说法：“要把他身上的东西都打出去。”打干净了梁朝伟，才有叶问。
与此同时，张震也被“骗”到北京，师从“八极拳”大师王世泉。“冬天早上8点练到11点，夏天是7点练到10点，周末和师兄弟一起去爬香山。”说“骗”是因为原定3个月后就开机，结果“练了将近2年”。2009年底，《一代宗师》才在广东开平赤坎影视基地举行开机拜神仪式。如此算来，王家卫一边在走访宗师，一边已经训练起了电影里的“宗师们”。
开机之后的事情，就更加是羚羊挂角。我们只知道，2010年，甄子丹的第二部《叶问》已经上映，王家卫却只交出一张海报、一点剧照。2011年，又交出一段一分多钟的预告片。2012年12月18日，原定上映档期到了，撒贝宁却还被媒体拍到去广东探班章子怡的第N次补拍。
后来，王家卫解释说：“为什么武功又叫功夫？功夫其实就是时间。??重现一个民国的武林是个庞大的过程。”更何况，王家卫拍电影本身，也是一个庞大的过程——我甚至觉得，每一部电影，都是王家卫先驯服自己再驯服演员的过程。
驯服自己首先就很困难。出了名没有剧本的“墨镜王”，其实有的是剧本。编剧之一的邹静之说他是“资料狂人”，“一米多厚的资料，想翻到哪儿就能翻到哪儿”，“剧本前前后后写了四年，单修改就超过两年”。拍摄现场导演随身带着个大箱子，里面装满剧本，需要就拿出来翻看，一次又一次地改主意。
有的是剧本，只是不给演员。章子怡说自己演“宫二”，先只知道能打，接着发现她能文能武，然后是会唱京剧、会针灸??“有些戏是去年拍的，却在影片最早的时候出现，有些最早拍的，却在影片最后出现。我觉得自己三年后的样子都不一样了，主要是气质上不一样了。”
再来就是招牌性的无数次NG——“记得有场戏是章子怡回眸一秒钟，当时鞍山附近的片场已是零下30度了，就这样一秒钟王家卫拍摄20多遍才作罢。”章子怡说，“虽然过程很长，但是我一直都觉得它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情，因为它让我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跟着人和物去一起成长。”——到最后，演员都像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一样，从“非人”的待遇里学会了享受。非如此，不足以入戏。
即使为了凑这些演员的档期，也旷日持久。毕竟，梁朝伟章子怡或者张震都不可能只为《一代宗师》停留。3年的拍摄周期，不仅像以往一样，留下大量“可以再剪另一部电影”的镜头，甚至于，你可以在片尾字幕里看到，许多人名已经被打上了黑框。
王家卫的招牌慢炖
当然了，王家卫也不是不能快。小品式的《重庆森林》、《堕落天使》都不过耗时6到8周。去好莱坞拍《蓝莓之夜》时也不得不入乡随俗，请来梁朝伟最喜欢的侦探小说家劳伦斯·布洛克写剧本，2个月就拍完了。
但可以慢慢来的时候，“墨镜王”绝不追求速度。从《阿飞正传》到《一代宗师》，都充满了他标志性的“慢”。
比如一再改主意。
《阿飞正传》的最初设想是讲述1966年香港大暴乱期间，一个女恐怖分子与男警察的爱情故事。然后变成一个女孩与一个男侍相恋却抓不住男侍的心，与另一个追求歌女的新加坡华侨同病相怜的故事——请问跟如今的《阿飞正传》有什么关系？
而《东邪西毒》最早的设定是两个女人：林青霞演西毒，王祖贤演东邪。然后变成两个男人：张国荣演黄药师，梁朝伟演欧阳锋——拍完张国荣的西毒造型后导演忽然醒悟：“让张国荣来演很酷很帅的黄药师没有惊喜，不如去演阴郁沉闷的欧阳锋比较有新鲜感。”但是已经花了150万港币拍成的大段动作戏又舍不得剪掉，于是你就看到一个开头长发飘飘的东邪，一分钟盘起头发化身邋遢阴郁的西毒。
一个非常偶然的因素也能令导演扭转全局——《春光乍泄》里那个“两个人一起去看大瀑布”的中心思想，就是因为美术指导张叔平刚到阿根廷时百无聊赖，逛跳蚤市场时买了一盏漂亮的走马灯，灯罩上碰巧印着伊瓜苏大瀑布。《东邪西毒》里那个重要的道具“鸟笼”一再出现，也是源自道具师傅擅长用藤条编鸟笼??
“就像你今天晚上要出去吃饭，有些人就很清楚我要去哪一家，有些人还没想清楚，但是肯定我不要吃这个，不要吃那个，剩下来你的选择是什么，在里面挑。”为《花样年华》接受采访时，王家卫如是说。
再比如拿胶片打草稿。
听到章子怡“零下30度回眸20遍”的消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张国荣和张曼玉在《阿飞正传》里一场对手戏重拍过47次；梁朝伟吃了27遍梨。张曼玉在《花样年华》里上下楼梯无数次——“在导演找到角色的感觉之前，大家都不知道在演什么。”
《阿飞正传》原本打算让“旭仔”从菲律宾桥上跳下自杀，为拍摄俯冲镜头不得不在大量透支预算的情况下再租用直升机——好不容易耗费巨资拍好，还是没有用到电影里。《东邪西毒》两年还没拍完，为了向资方交代，才由好友刘镇伟出面，抢拍《东成西就》来补数。而《2046》拍得这么慢，据说是因为无法决定谁是真正的女主角，所以5个女演员都按女主角的戏份分别拍了一遍——要知道，章子怡每个造型的化妆时间就是6个小时，5个女演员拖成5年简直毫不奇怪。从1999年传出《2046》的筹拍消息到2004年终于上映，5年间，就连投资人都被多次逼问档期。影迷们的反应从“期待”一路变成“2046年之前能拍完吗”，也是当年一景。
实际上，拍完《阿飞正传》之后，1992年，王家卫就联合刘镇伟成立了“泽东电影公司”。除了树立品牌，泽东的要务之一就是“补数”。《一代宗师》拍到后来超出了投资方银都机构的预算，泽东就要为延期和补拍的花费买单。
和后期对投资方的厚道相比，“墨镜王”对演员堪称“残忍”。想想看，张震从20岁就开始给他打酱油。《春光乍泄》里演“小张”，光听听这个信手拈来的名字就知道是酱油；《2046》还是酱油；到《一代宗师》，八极拳都打成冠军，你以为终于“五碗水熬成一碗汤”了吧，结果还是汤里的作料：酱油。1月20日出席上海观众答谢会的时候，王家卫这样解释张震在《一代宗师》里的存在价值：“时势造人，有些人成了一代宗师，有些人成了??理发师。”
更惨的当然是王祖贤和关淑怡，前者在荒山大漠奋斗多时，终于变成了《东邪西毒》里一个2秒钟不到的背影；后者索性彻底消失在《春光乍泄》，唯有在纪录片《春光再现》里转世再生。
除了“消失”，演员还常常被骗，因为事先没有剧本，临时上阵才知道今天有场激情戏。可怜张震还被追问面对全裸的刘嘉玲“目光要放在哪里”，回答是惨淡的“看远处和想严肃的问题”。就算千年搭档梁朝伟，都在拍《春光乍泄》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想过逃跑——地图都悄悄画好，最远的一次已经跑到了机场??
慢工非得是做得出细活，才好叫一切牺牲各得其所。《一代宗师》上映以来，无论说好说坏，可堪咀嚼追索的东西着实不少——从肩上骑的一只猴子到“金楼”一屋子的精致，莫不有来历，莫不有武林仪轨。有时候，王家卫的词不达意，也是他意在言外的地方。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一代宗师》里，王家卫再现了1950年代香港街头遍布的武馆。而为了搭建1905年的香港中环，陈可辛和陈德森也苦撑了10年，才有《十月围城》。
念念不忘的故事很多，2012年获得回响的就有好几部——王全安从2001年柏林电影节就选好男主角的《白鹿原》，还有冯小刚从1993年看到原著就爱不释手的《1942》。
十年磨一剑，只有磨出好剑来的，才能证明那十年未曾荒置。曾经拍出过《小岛惊魂》、《深海长眠》和《城市广场》的西班牙导演亚历山德罗·阿曼巴（Alejandro Amenabar）就是其中一位——每隔三至五年才有一部作品问世，每一问世例必成为经典。
以《爱在黎明破晓前》和《爱在日落黄昏时》闻名的美国独立电影人理查德·林克莱特（Richard Linklater）从2002年就开始筹拍《少年时代》。当时电影的片名还叫“长大成人”，主演是6岁的Ellar Salmon。而该片预计直到2013年才能杀青，Ellar也将创纪录地从6岁一直演成17岁，真正是“长大成人”。
在亚洲韩国，朴赞郁、李沧东和奉俊昊三位导演也是出了名的磨剑党。而他们的代表作——《老男孩》、“复仇三部曲”、《密阳》、《杀人回忆》和《汉江怪物》，又无不是韩国影史上的傲人光点。
在香港，经常沉寂又经常一鸣惊人的，还有周星驰。2001年喜剧演员周星驰初执导筒，就以《少林足球》打入香港票房前十，并拿下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时隔三年，又以《功夫》再度入围最佳导演，并获提名金球奖最佳外语片。三年之后又四年，尽管2008年的《长江七号》评价不高，票房仍然突破2亿人民币。
2013年，沉寂5年之久的周星驰再度发力，《西游降魔篇》和《太极》尽管都犹抱琵琶半遮面，仍然足够“唤醒”影迷。当了导演以后的周星驰几乎完全放弃了以演员身份参与其他影片的机会，这次更是将“孙悟空”一角委任给黄渤，其专心可见。而他在片场的严谨与苛刻，时有见诸报端，有时候甚至认真到连合作多年的老友都无法忍受。
不由地叫人想起今年香港电影金像奖上，陈可辛在颁发最佳导演奖时讲的：“得最佳导演奖的时候，其实要对演员、工作人员??要对很多人讲声sorry，因为不知不觉间就会得罪好多人??”折磨别人，固然。但折磨更多的还是自己。周星驰从当导演开始就白了头发，而王家卫说：“你们总觉得我没变，因为只看到我的墨镜，而墨镜不会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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