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偷居者
撰稿/李伟长
我以为这就是某种常态,孤独是大多数人的生活,挫败是许多人的事业。当挫败者遇见了孤独者,已然很动人。
一个日本中年男人,年过五旬,孤身一人,住在长崎市区的边缘。收入微薄,干着一份乏味的气象员工作,对生活早已失望透顶。行事孤僻而刻板,下班了就早早回家,即使家里就他一个人,他也更愿意独处,而不是像别的日本男人一样,和同事出去喝上几杯。
小说《长崎》开篇就写了这么一个男人。我原以为作者会继续在这个男人身上做文章,攒足笔墨写一个孤独的都市小人物,写他波澜不惊的乏味生活,就像日本版的《装在套子里的人》。但作者没有这样做,而是笔锋一转,写到另一条路子上去了。
某天晚上,这个中年大叔敏锐地发现了一件奇事——有人动过他的冰箱,因为果汁被喝掉了七厘米,他出门前用尺子量过,明明剩有十五厘米。且不说是谁喝掉了那七厘米,单说这大叔得有多么“热爱”生活,多么有闲,多么无聊,才会用尺子记下所剩果汁的刻度。为了查出“真相”,他在家里安装了摄像机,终于在镜头里看到家中的神秘来客。果然,有人趁他不在家潜了进来,还是一个女人。
我得承认,故事以悬疑布局开始,很好地抓住了读者的注意力,形成了阅读期待和想象空间。读者会情不自禁地去想,谁动了他冰箱里的食物?这个神秘女人又是谁?为什么要潜进他的家里?口味重一点的兴许还会揣测,这对孤男寡女会不会产生感情?
这是我喜欢这部小说的一个原因——构思巧妙,结构独特。一个对生活失掉兴趣的男人,家里无缘无故多出来一个女人。尤为惊奇的是,这个男人还不知道家里有这个人。女人恰恰相反,了解他的生活习性,但又要躲着他生活。这个看似荒诞的情节,来自真实生活。作者当初就是读到一则类似的新闻,才有了创作冲动。 这是一部有看头的小说。一个是孤僻的中年男人,一个偷居他人家里的失业女人,相处一年没有交集,直到在法院受审,两人才真正面对面。孤独,紧紧缠住这两人的孤独,是小说里的精神之绳。这个潜伏在别人家里的女人,窘迫而惶恐,随时担心被发现。至于这个男人,本是一潭死水。女偷居者的闯入,如一颗石子,反倒激起了他的生命波纹,尽管他感觉到了被侵犯。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一个看似自由,一个实则拘谨;一个主动孤僻,一个始终躲避。描写孤独最好的方式,不是自我叙述,而是来自旁观者的描述。
小说结构上的新意来自两个叙述视角的共存。在中年男人发现这个偷居者后,小说自然地转向这个女偷居者。从她的角度来叙述,她为何要做一个流浪的偷居者,为何选中这个男人。男人和女人的交互讲述,将两人的孤独和挫败感写得透心凉。在女人的眼里,这个中年男人和她一样,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可有可无的多余人,就算某日离开了这个世界,也留不下什么东西。在我看来,小说到此,已经极好了。短短数十页,将两个普通社会人的生活写得异常动人。我以为这就是某种常态,孤独是大多数人的生活,挫败是许多人的事业。当挫败者遇见了孤独者,已然很动人。
但作者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一点,而是要再向前一步。如果说独身的日本男人是个案的话,那女偷居者的身上则藏着更多的信息。小说最后,女偷居者给男人写了一封信,讲述了她一生所经历的种种。这个双亲遭遇山体滑坡的长崎女子,一生都在遭遇“人生塌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续订,激发了像她这样对日本政府和美国密切来往充满愤怒的长崎人,于是她加入了一个叫作联合赤军的组织。但红色理想没有成功,失落的她在毒品中觅得寄托。在流浪的途中,她发现了少年时生活过的老房子——就是现在这个男人的家。
长崎,被美军用原子弹轰炸过的地方。如今很多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联合赤军,不清楚长崎人对美国人的仇恨心态,不知道原子弹带给普通民众怎样的伤害。这是小说背后的思索,是一个法国小说家对偷居者的解读,这比现代人的孤独显然更有企图心。
但我以为小说最后政治性的桥段,反而削弱了小说的整体性,像是多出来的一节尾巴,虽然正确,但是少了惊喜。那刻板的中年日本男人,除了被打开了心门,其艺术的复杂性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更别说这个女偷居者的前半生的风云岁月,岂是一封信所能概括完的!但作者就写了一百来页,或许他认为,还有空白的两百多页,读者自己可以去补完。谁让作者是一个法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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