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流血账
对绝大部分读者来说,墨西哥都是一本过于厚实的现代流血账,一笔带过的历史事件很难在他们头脑中留下印记,面面俱到的视角显得不太明智。
撰稿/云也退
“聂鲁达像大海一样缓慢。”读完《与劳拉·迪亚斯共度的岁月》后,我仅仅记住了这句话,而之所以记住它,也仅仅是因为之前看过电影《邮差》,那片子里的大诗人聂鲁达,把过人的才情藏在了笨重、缓慢,甚至有些迟钝的外壳之下。
《劳拉》出版于新世纪的头上,是墨西哥的国宝级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一贯擅写的“全景小说”,也就是说,须先了解上世纪的墨西哥政治史,才能读个明白。 墨西哥于19世纪独立,先后经历了圣安纳和华雷斯的统治,接下来上台的是长寿的波菲里奥·迪亚斯,他的34年独裁统治虽然让社会渐渐安定,但他死后,墨西哥和其他拉美国家一样,不得不在剧烈动荡中尝试民主化革命。
1910年,不谙政务的庄园主马德罗通过革命被推上总统宝座,不久被刺杀,著名作家胡安·鲁尔福就在小说里描写过这次资产阶级大革命后的墨西哥社会。然后是韦尔塔和卡兰萨相继执政,卡兰萨在其任内通过了1917年宪法,墨西哥革命算是有了法律准则。然而好景不长,军阀和资本家混战的政治局势不允许卡兰萨实施自己的民主化计划,他不得不动用武力维持政治局面,结果自己被刺杀,刚刚有了点起色的民主化进程人亡政息。
可见,墨西哥资产阶级革命从一开始就是跌破底线的,掌握军队和掌握资本的人在前台争斗,政治暗杀频仍。卡洛斯早年写过两部优秀的小说,一是《最明净的地区》,二是《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前者以墨西哥城为背景,截取一个时间切片细细描摹革命以来国家的变化,后者写一个革命中黑白两道通吃的风云人物,作家用三种人称纵向解剖、反复拷问克罗斯的一生。到了《与劳拉·迪亚斯共度的岁月》,卡洛斯采用了新的手段,兼顾纵横:他安排弱女子劳拉·迪亚斯做主人公,想以她的生平曲折映射出一部风云变幻的民族志。
墨西哥的每一步民主化努力都伴随着血与火的较量、集权和镇压,政治人物如履薄冰,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刚满12 岁的时候,劳拉的同父异母哥哥圣地亚哥就因支持马德罗革命而被政府军杀害,尸体被密密麻麻的子弹射穿。从此,她的生活再也无法平静。劳拉成年后与工会领袖胡安·弗朗西斯科结婚,结婚当日卡兰萨被暗杀。故事踩着鲜血前进,进入作家最擅长的“全景叙事”中,政治辩论和党派斗争四面开花,不过,卡洛斯仍然克制笔墨,让所有的历史事件都停留在为女主人的行动做注脚的层面上。
女人用感伤的眼睛看政治世界的重重险恶。1928年,现代墨西哥出现了第三位不得善终的总统:奥夫雷贡将军死于宗教狂热分子之手,血迹斑斑的民主化道路上又添一条亡灵。将军穷半生精力把革命导入良性轨道,卡洛斯正出生在他身亡的那一年,作家借助劳拉之口,为将军献出了女性味十足的同情。
卡洛斯十分渴望写一部完整而富有人情味的民族志,但他的海外读者太不熟悉墨西哥,难以产生共鸣,劳拉对那些政治人物具体感性的伤悼则进一步拉大了人和书的距离。在这部小说中,有太多的人物匆匆地来,匆匆地走;许多重要事件突然杀了进来,然后被飞快地打发掉。
工人领袖胡安·弗朗西斯科后来的腐化,是第三世界国家革命党变成执政党后的必然结果,他说“承包商或企业家干什么都会得到人们原谅,因为他们创造了工作机会”,这句话与《最明净的地区》中大资本家罗布莱斯的自我辩解非常相似,他们自认为是社会稳定的柱石,所以贪欲可以自由放纵。
后来,劳拉与丈夫闹翻,投入了情人奥兰多的怀抱。“我们一直生活在保护伞下”,我们应该对亲人们多一些关爱,“让他们仍然沉浸在原来的幻想之中”。这是劳拉的话,但未必不是卡洛斯的想法,他对自己的国家一向有着特别精英化的想法——哪个才华横溢的人,年轻时没做过忧国忧民的事,怀过拯救乾坤的梦想呢?过去的卡洛斯,动辄把自己的政治观点填进人物的头脑,指点江山,高谈阔论,如今的他希望返璞归真,专心塑造一个从历史的潮涨潮落中平静地走来的见证者,一个女性。但这场尝试并不成功。正如之前所说,对绝大部分读者来说,墨西哥都是一本过于厚实的现代流血账,一笔带过的历史事件很难在他们头脑中留下印记,面面俱到的视角显得不太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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