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感
撰稿/张立达
一个写得了好小说的作者,未必写得出好散文,但每一篇好散文的背后,必然藏着一个优秀的生活叙述者。
有幸曾在上海书展上一睹王安忆的真容,那天她穿着一袭草绿色的连衣裙,头发还是老样子全部向后束起,这是我第一次以一个读者的身份站
在作者的对面,那种感觉是说不出的奇妙。看着她一脸严肃的表情诉说着她的“三不”,我的魂魄早就飞往了时间之外。
作为王安忆非虚构作品的第三辑,《波特哈根海岸》是非常特殊的,不同于作者往日散文中对市井生活和风土人情的缜密描写,它是一本纯正的游记。书中的十七篇散文,分别记述了王安忆在1987年到1997年这十年之间数次旅德的经历。但与游记不同的是,相比起描写德国复杂又陌生的城市,作者似乎更热衷于提炼内心中那丝丝缕缕的“小情感”:一扇无法开启的门扉所带来的惊慌失措;冠冕堂皇却索然无味的音乐会;独自看海所体会到的人生况味。对于现在的王安忆来说,这些“小情感”或许是危险的东西,如果固执于描写它们,则必然会丧失抵达深刻与宏达的路径,但在这本写在“过去”的文集中,“小情感”却像夏日夜空里闪亮的星一样,生动并且随处可见。
曾在文工团里拉过大提琴的王安忆对于音乐十分敏感,书的第一篇《海德堡》便记载了她同友人共赴音乐会的经过,在希特勒建造的用来给群众洗脑的空地上,在电闪雷鸣之间,一群年轻的人们翻山越岭来到这里接受暴雨和交响乐的洗礼,而在这样一个独特和快乐的时刻,作者所能想象的全部却是绝望的姿态以及绝望本身。之后,在贝吕特的“意外之旅”中,木偶收藏家法埃世世代代被木偶所吸引的宿命又让作者从骨子里生出了一种恐惧。
切萨雷·帕韦斯曾说:“旅行可真野蛮。它强迫你信任陌生人,失去所有家庭和朋友所带给你的那种习以为常的安逸。除了空气、睡眠、做梦以及大海、天空这些基本的东西以外,什么都不属于你。”通读全书,出现得最多的便是“绝望”与“宿命”二词,这也决定了这本游记式的散文集绝不会保持一个轻松和自在的基调,宿命教人绝望,绝望会带来恐惧。也许在王安忆尚不算漫长的人生里,看过太多太多的人,他们被宿命所困又为绝望而痛苦,所以,当置身于这样一个“以为充满了哲学和音乐可实际上看到的却是狗和汽车”的国度里时,当抽离了时间和空间之后,自我的存在便显得如此突兀和令人警醒,眼中所看到的一切人和事,最终都指向那三个亘古不变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少年时期的我总爱读小说,觉得比起乏味又冰冷的现实世界,虚幻的乌托邦才是实现理想和寄托灵魂的最佳土壤。可随着年岁渐长,见识过了社会的光怪陆离,才明白一篇好散文的难能可贵。小说,因其被构造的命运而增添了一份幻彩和荣光,而散文才是映着生活的照妖镜,在其中,苍白的更苍白,枯燥的更枯燥。一个写得了好小说的作者,未必写得出好散文,但每一篇好散文的背后,必然藏着一个优秀的生活叙述者。
这也正是这本书,以及整个王安忆非虚构作品系列的珍贵之处,它将王安忆这么多年来所创作的散文集结成册,所展现的不仅仅是作者的哲思与勤奋,更多的是为我们铺开了一张细腻而又精彩的,关于过去的浮世绘。
许多生于50年代的人对回忆有一种天然的回避和恐惧,他们不愿想,不愿说,沉默地活在当下,好像未曾有过过去,只因为实在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而王安忆却选择了倾诉,她用她那几乎是复古的文笔,写下了一代人共同记忆的细枝末节。那些记忆却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有时是女子的一撇衣袖和一个背影,有时甚至只是风捎来的某种气味,但如同一沙一世界一样,这些细枝末节折射出来的,却正是属于我们每个人记忆深处的最真实的光景,当你的心被这未曾领略过的光景所戳中分泌出黏稠液体的时候,你会知道,文字和书写,并非没有意义。
悲观又自省,这是大多数人对于王安忆的评价。早在1993年,她就说过,知识分子应保持自己独立的思考,应有艺术理想,应关注的是巨变的时代而非作风花雪月颂。一转眼20年过去了,读着她写于20多年前的文字,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已经无法判断,我们处在的,究竟是一个更好的时代,或是一个更坏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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