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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得意洋洋的苦笑

日期:2013-09-04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撰稿/云也退 


  归属感本来就是一种奢侈的东西,对于一个拥有强大自我意识的人来说,得到一个大社群的衷心接纳,未必是件好事。


  我遇到过好几个自称要“周游世界”的人,不过,当他们说出这四个字时,脸上的神情并不是踌躇满志的,而是有些玩世,自我解嘲,潜台词是:我也就这么点理想了。和他们的见面既轻松又沉重。这世上有一群人,主要是男人,是注定要做浪子的,他们从不考虑安全感,而苦苦追寻自由的味道,因此过不惯稳定的日子,自觉不自觉地拒绝恒定的爱情关系。得与失的比例不在他们的计算中,一时的感觉决定了他们下一步往何处去。因此,“周游世界”往往会成为这类人最大的理想,比“睡遍天下好女子”更加现实,也更加冠冕堂皇一些。
  这类人魅力独具。明明有固定的居所,却一直故意让自己显得很有漂泊感,似乎欲望了无着落,早晚要走上一条周游世界的路,这并不是文艺青年的小清新做派,而是一种生存策略。不过,漂泊本非讲究恋土齐家的中国人习惯的性格,故而,《与故土一拍两散》非常打动我,它的作者王昭阳则是一位难得的同路人。
  王昭阳80年代初赴美,在那时算是有先见和闯劲的人,当年阿瑟·米勒应北京人艺之邀来排演《推销员之死》,曾在美领馆门前看到排得老长的大队,其中或许有王的身影。《与故土一拍两散》,单看书名似是一个去国者颇为决绝的宣告,实际上,王昭阳对美国的态度,在同类作者中是相当少见的。他既没有像许多留学生一样,因受白人的排挤而成为民族主义者,也没有因为在美国的大公司谋到职位而述说自由美国的种种进步之处。在书中的第一篇文章“亚裔男之忿”里,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谴责道:美国人最重要的划分成败的指标,“是在中国传统社会里成长的孩子极难适应和理解的两项——酷与性感!”
  边缘人总是容易扎堆,王昭阳却是例外,因为他有种随性的清高,绝不与多数人同流合污,又有一种英雄主义的要强精神,会刻苦地学习那套与个人魅力有关的社会法则,渴望像个游侠那样,有朝一日能宣告自己对当初排挤他的人和体制的胜利,然后,在众人的仰慕之中潇洒地扬长而去。自从他谈上第一个白人女友卡特琳起,这场征服就拉开了序幕。“在烟熏火燎的唐人街上,那些缄默然而机警的中国老乡,眼神犹如一把把钝锈的菜刀,指向我摇晃的后脑勺和轻狂的下巴。卡特琳偎在我的身旁,浑然不觉。”
  他泡过的洋妞,在书中看来至少有四个,当然,没有一个修成正果的。泡妞行为填平了他初到美国时的心理创伤,而不了了之亦并非他不负责任,而是浪子的秉性所致。他一再说:我是个悲观的人,我一事无成,只有洋妞为伴,并不凄凉,而是有所陶醉的。所有浪子都须拥有这种陶醉的能力,这也是“与故土一拍两散”的题中应有之义:不在任何一地久留,潇潇洒洒,随时走人。
  虽然他一再说,美国没能带给自己幸福的归属感,我却不觉得这是在有意卖乖。归属感本来就是一种奢侈的东西,对于一个拥有强大自我意识的人来说,得到一个大社群的衷心接纳,未必是件好事。融入意味着稳定,久而久之,就是满足与懒惰的滋生,就会减少对“幸福”二字的内在追问。向内即向外,一个自觉内省的人,不会为了些许可见的利益而考虑移民,反倒很容易产生周游世界的念头。在美国待了十多年后,他终于踏上了游历欧洲之路。在这本书里,他对乌克兰和俄罗斯着墨甚多,对前红色国家的人心有第一手的体验。那里的人民,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直在享受旧政权倒塌后的盛筵。
  东欧的人,在文化归属感、国籍归属感、语言归属感上所处的状态更接近王昭阳,他们也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在欲“入欧”而不得的困境之中备受漂泊之苦。所以王说,2001年的欧洲之行,让他“无依无靠却贪婪依旧的流浪灵魂”得到了安抚。那里有的是同样有着身份焦虑的人群,他们同自满、自足、自我至上的美国人截然不同,而失去传统意识形态信仰的中国人,同江山变色、政权易帜的东欧人,的确是可以彼此切磋精神危机的。
  浪子王昭阳的可贵之处,在于一种随处保持冷眼的能力,不但旁观别人,也旁观自己。他对自己做出了这样一番解剖:“宏大悲情是所有自恋男性的生锈盾牌……我远不是‘思想者’或‘文化流亡者’,仅是一个不太勇敢的男人。但生活的逻辑高于自恋男人的滔滔呓语。”无情则无情矣,话音里仍含有一种自我陶醉的味道:阅世阅人皆无数的浪子,对自己依旧茫然的未来发出一声得意洋洋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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