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风景的变迁
撰稿|张斌璐
史景迁是乔纳森·斯宾塞的汉语名字,“景迁”二字是对英语乔纳森的音译,然而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于其字面上的含义:对史家司马迁的景仰。作为治史学者,踵武司马迁似乎并不奇怪,然而在中国史的传统上,作为“史家之绝唱”的《史记》其实并非主流的治史路数。中国史学,有以阐发义理见长者,有以校雠史实见长者,而司马迁的《史记》所长之处却是飞扬的叙事文采,鲁迅称其“无韵之离骚”,也正是称赏其文采和深情。史景迁治史的特点,也恰恰承继了司马迁的这一特点,从而在整个中国史研究者中显得别树一帜,既是其为读者所喜爱传诵之处,也是为部分历史学者所诟病之处。
实际上,“史景迁”三字的另一层字面含义却常被人忽略:历史风景的流转变迁。在史景迁的笔下,历史像一则则电影蒙太奇的动态景象,繁华与冷落物换星移,就像古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所描述的诗意。我们读他写明末文人张岱,其标题即作“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景迁”之意宛然纸上。而在他的《王氏之死》、《曹寅与康熙》、《天安门》、《太平天国》等著作中,无一不见到浓重的世态苍凉之感。而这种苍凉之感,并非来自历史与社会政治的大格局,而总是和每一个人的个体情感息息相关。
在他的著作《胡若望的疑问》里,这种苍凉同样得到了充分的展示。若不是史景迁的重新发掘,几乎无人能知道数百年前,一名被抛入异国文化的中国人内心的绝望与困惑。胡若望是晚清的天主教徒,他来到法国才发觉面对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交流的障碍和文化的隔绝使得胡若望处境艰难,甚至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胡若望的处境,不但是他个人的独特经历,也隐喻着中国文化在国际交争时的基本处境,甚至也不妨被视为所有文化当面临异文化挑战时的共同处境。若将他的经历告诉法国思想家福柯,也许会为其著作《疯癫史》或《规训与惩罚》增添一个非常恰当的范例,然而在史景迁的笔下,这一则历史案卷却成为了一个荒诞而不乏悲壮的历史故事,浸染着浓重的史景迁风格。
以独异的个人来观照文化对比和交流,这是史景迁津津乐道的主题。在他的《利玛窦的记忆之宫》、《中国纵横:一个汉学家的学术探索之旅》等著作中,我们能看到他对这一主题的反复陈说。即使在《天安门》、《追寻现代中国》等著作里,也总能看到他热衷于探讨那些在文化的冲击中受到震荡的人们,包括洪秀全、孙中山、鲁迅,也包括成年后才学会汉语的康熙皇帝。
读者不难将其视为史景迁的自我陈说,毕竟这是西方汉学家所面临的普遍处境。在他的笔下,历史的风景不断地变迁流转。胡若望是一名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但也是一个普遍性的存在。史景迁在仔细勾勒这个人物个体形象的同时,也赋予其极大的象征意义。就这点而言,史景迁或许可以说超越了历史学家,而进入了诗的领域。但话说回来,历史学和诗真的有泾渭分明的界限吗?史景迁鬼魅般的笔触,与其说这是通过小人物来勾勒大时代,毋宁称是借助大时代来还原小人物,更为恰当。这里所承接的,正是司马迁在描述易水边白衣送客,垓下四面楚歌之时,笔下付诸的那种悲凉与沉痛。
当然,关于历史研究或者学术研究究竟应当“有情”还是“无情”,是“介入”还是“疏离”,这尚是见仁见智,没有定说的一个论题。有一则难以考证的轶事称钱锺书将史景迁称作“失败的小说家”,这是对其历史写作的调侃,还是对其作为历史家的褒奖?
无论如何评价,但史景迁确实在追随司马迁。而且在今天,愿意追随司马迁的学者,确实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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