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幻象的真相
撰稿|顾文豪
P.B.琼斯,一个私生子,出生于圣路易斯,在一家天主教孤儿院长大。十五岁那年,遇车搭车,逃往迈阿密。然后在那里的一家大型宾馆做按摩师,男女通吃,上下身都拿手。五年之后,攒足钱,他踏上了去纽约的路。不是为了继续皮肉生涯,而是想去尝试一下真正向往的人生——成为一名作家!
为了实现这个文艺梦,琼斯从一个办公室跑到另一个办公室,从一个故事写到另一个故事,也从一张床单滚到另一张床单,从一个女人的前门转到另一个男人的后庭。结果是,他依靠某位熟女相好朗曼小姐的帮助,终于出版了一部小说。可没人理睬,评论界视此为小白脸的额外酬赏,普通读者则根本乏人问津。于是,琼斯先生只能辗转欧洲,经年累月四处游走,坑蒙拐骗,出卖色相。饶是如此,他仍旧努力地写小说,即便结果仍旧是哑弹一枚,毫无声响。 1966年,卡波蒂毋庸置疑是当时美国风光无限的小说家,占据了各种电视节目和时尚杂志,更成功赢得上流社会的青睐,尽享名望与财富之乐。不久他就宣布,打算写一部如同普鲁斯特描述十九、二十世纪之交法国上层社会那样无情地检讨美国富人阶层的长篇巨著,并拟定名为《应许的祈祷》。
就像书里的那句话,“作为幻象的真相”,卡波蒂或许真的将自己的成功以及上流社会的接纳,当作了他人生坚牢不破的真相。可实情是,当他在《时尚先生》发表了一两个章节之后,一夜之间,卡波蒂就几乎被他的富人朋友圈给驱逐了。此后,他在自欺欺人和嗑药、滥饮、滥交所构成的世界中不可自拔,才华被虚掷,痛苦却未尝减少。最终留下来的只有他号称已经写了厚厚一沓手稿的伟大小说当中寥寥无几的数页。
这寥寥数页一如雷诺兹·普莱斯所言,“这薄薄的一本短篇小说在卡波蒂看来或许只是他壮志未酬迈出的第一步;但是在表达人类感情的竞技场中,它们却代表了他最为辉煌的胜利。”
不论是有意的冒犯,还是无意的狂妄,《应许的祈祷》里的三篇小说都具备非同一般的犀利与魅力。一个流浪汉般的主人公,从纽约、巴黎到威尼斯,辗转流徙令小说平添一层流动之魅。作为作家的失败与作为男色供应者的成功,也使得整部小说自然充斥着各种文艺圈的高端八卦和恶毒嘲讽——譬如他调侃贝克特与长相平常的古根海姆家族的女继承人的风流韵事,穷困潦倒的贝克特“脑子里不可能没装点其他什么”——同时又咸湿得恰好令人不觉寡淡。而最重要的是,虽然基本每隔三页就会有一次重口性爱描写,但卡波蒂努力想写的还是一个关于好孩子的故事。
这个自嘲从小就会为了一块巧克力糖而出卖肉身的孤儿,其实一直给自己设置各种底线。做男妓时,只攻不受;虽然也想占古根海姆家族女继承人的便宜,可还是觉得自己的作品可以一夜大卖,于是“自负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大傻瓜”;自以为是个床上浪荡子,原来是个腼腆的大男孩,将自己的狗留给动心的女人,手足无措得可爱至极。
因此,与其说这部小说是一本对于上流社会的“无情检讨”,不如说卡波蒂想写的是一个人在一次又一次的受伤与受辱中,仍旧自觉不自觉地想要做一个好孩子的故事。琼斯未尝不想学坏,至少极度渴望成功,但他终究发觉,自己那一点混迹社会得来的小奸小坏,在他所见的那些闻人名媛那里,根本不值一提。
琼斯先生在苦咸现实里仍旧怀揣香甜作家梦的故事,其实只是这部小说的幻象。而卡波蒂要告诉我们的真相是:那些自以为是一头翻江倒海的黑羊的人,到头来反倒因为自己的金色蹄子而被赶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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