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马连手(上)
文·柴春芽
卖卖卖卖卖马唻。
卖的什么马?
核桃关子枣红马。
评一评。
二连手。
杀破你们的马连手。
——中国西部童谣
八月比遍地的黄金还要珍贵。你们毛卜拉人告别了狂飙、大雪、霜冻和冰雹,整日都沐浴在灿烂阳光和煦暖东风里,以致腐朽堕落的人之本性就像鸩酒一样慢慢渗入到你们的骨髓,从而让每一个人都散发出草叶和鲜花般甜得发腻的气息。那些在漫长冬天里因为一场暴风雪的突袭而死亡的牲畜其尸体已被大地分解。在牲畜死亡的地方,狼毒和马兰葳蕤到令人倍感耻辱的地步。养着一只花栗鼠的阿佳拉姆带领你们,成天在长满狼毒和马兰的草地上玩一种叫做“马连手”的游戏。饥饿的豹子隐身在狼毒和马兰的花丛里,日夜窥视着你们。你们知道死神近在咫尺,但你们和大人们一样,从来不曾介意,因为这是赛马称王的八月,狂歌劲舞的八月,偷情野合的八月,豪饮滥赌的八月。你们毛卜拉人是如此疯狂地热爱八月,以致与八月有关的一切,包括欺骗、乱伦、谋杀、渎神等等都会获得宽宥。即使卖彩票的、耍魔术的、做生意的那些汉人、蒙古人、印度人和回族人用他们的锅碗瓢盆和床单被套骗走了你们的猪鬃、羊毛和金银首饰,你们也毫不在意。你们在八月里只图享乐。你们毛卜拉的大人们模仿着遥远传说中最富有的国王郎达玛,肆意挥霍着黄金,似乎那黄金可以像大便一样随意制造出来。可是,你们这些在马背上长大的毛卜拉人看着虽傻,但你们不缺心眼。那些被祖母阿依玛下了咒的黄金一旦被汉人、蒙古人、印度人和回族人带到他们的家园然后埋进土地,它们会追随祖母阿依玛的召唤,沿原路返回。黄金是你们毛卜拉人不会生崽的绵羊。你们像对待一个有生命的动物一样,悉心照顾着黄金。每年冬天,当黄金感到口渴的时候,你们会用自己身上的血喂养黄金。而到了秋天,你们毛卜拉人都会为这些重返故里的黄金举行一场盛大的篝火晚会,以表达你们的崇敬之情。在这山河阻隔的毛卜拉,在这被神灵之手轻轻掀起的世界一角,正是这些闪闪发光的黄金吸引着汉人、蒙古人、印度人和回族人一批批蜂拥而至。他们带来各种各样的新闻和最新的科技产品,以便让你们毛卜拉人为人类的进步大吃一惊。这也就是你们毛卜拉人虽然身处地球最偏远最闭塞的一隅,却仍然对全球范围内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的原因。你们还从一个研究土著文化的学者嘴里得知,每年冬天能将毛卜拉草原上的牲畜和枯枝败叶以及一两间不结实的石头房子刮上天空的风暴,原来是由南美丛林中一只蝴蝶扇动翅膀而引起的。因此,你们经常担心自己无意中打的一个喷嚏或者放的一个响屁会把这个塞满了小偷、骗子和强盗的国家吹进南美丛林某个鳄鱼遍布的沼泽里去。
每年八月,来自四面八方的汉人、蒙古人、印度人和回族人,或者开车,或者徒步,或者乘坐火车,汇聚在毛卜拉村外的草原上,向你们展示花样翻新的玩具——会飞的鸡毛掸、唱歌的玻璃球、跳舞的电子琴、翻筋斗的小汽车、能把稻草人吓一跳的飞机模型……这些像被施了魔法的玩具吸引了你们的注意力。你们不再玩“马连手”的游戏,而是成天围着这些玩具,缠着大人一定要把所有的玩具买下来。一些装扮成货郎客的人贩子对你们说,毛卜拉以外的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牛皮口袋,里面装满了数不胜数的玩具。只要你有胆量跳进这个巨大的口袋,你就拥有一切。受到这个谎言的蛊惑,肩膀上顶着一只花栗鼠的阿佳拉姆第一个离开了毛卜拉。其后不久,又有几个孩子也偷偷地离家出走了。他们有的是独自出走去寻找玩具的,有的则是躲在人贩子的旅行箱里离开毛卜拉的。你们这些仍然守着毛卜拉天天玩“马连手”的孩子,对那些走失的伙伴既担心又羡慕。由于怯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你们羞于将这种情感表达出来。在这种情况下,你们玩起“马连手”的游戏来,一个个都显得无精打采。你们的情绪逐渐影响到了大人。他们有人已经在偷偷地准备行李,打算在一个无人注意的清晨出门远行。在那些人心思变的日子里,你们毛卜拉老得已经算不出年龄的祖母阿依玛却对世界的日新月异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不管世界如何变化,黄金是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尺度。祖母阿依玛说。这也就是汉人、蒙古人、印度人和回族人不顾路途艰辛一年又一年来到我们毛卜拉的原因。孩子们啊,别丢了自己手里的宝贝,去捡别人抛弃的垃圾。祖母阿依玛的话如同醍醐灌顶,让你们茅塞顿开。你们毛卜拉人冷眼观瞻着汉人、蒙古人、印度人和回族人在草原上一年一度的商品展示,有时候纯粹是出于游戏心理,才用一点黄金换几个玩具。汉人、蒙古人、印度人和回族人使尽种种手段——比如歌星演唱会啦,有奖彩票啦,买一件玩具就可以摸一下摩登女郎的乳房或者屁股啦,等等等等——企图迷乱你们的心思,让你们要么倾囊购买他们推销的各种玩具,要么就离家出走。但你们不为所动。你们热爱毛卜拉胜过热爱自己。那些离开毛卜拉的孩子再也不会让你们羡慕不已,而是备受你们的鄙视。随着时光的推移,你们守着毛卜拉的人渐渐忘记了那些离家出走以后再也没有回来的孩子,仿佛他们从来就不曾在你们毛卜拉诞生过一样。可是,好景不长,一台神奇的机器在你们毛卜拉平静的八月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是今年八月一个没有一丝风的早晨。整个毛卜拉被一种巨卵般的寂静笼罩着。一名驾着四轮马车的旅行推销员像是从这寂静的巨卵中被太阳孵出的史前动物一般,带着一脸诡谲的表情出现在村外的草原上。他那巨雷般的叫嚷声把你们从睡梦中惊醒。那时候,你们有的孩子正梦见自己骑着鸡毛掸飞行,有的孩子梦见死去多年的祖父母那尚未转世的灵魂在山冈上哭泣,还有的孩子梦见世界末日来临时,太阳像熟透的苹果一样在阴暗的天空中腐烂。城市的钢筋水泥快要把整个世界覆盖了。你们掀开窗口,听见那名旅行推销员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而你们毛卜拉将来也不会幸免。过不了多久,你们将不得不面对草原和村庄消失的悲剧。最先听到这句话的,是你们毛卜拉兽医站的站长。他趴在自家长满牵牛花的窗口上,用无限悲凉的语气向旅行推销员发问。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我以后就再也不能在马兰花下用听诊器聆听大地的心跳了?旅行推销员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兽医站站长。当然,大地的心跳会因钢筋水泥的覆盖而消失得无踪无影。听到这种解释,你们可怜的兽医站站长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你们对他深表同情。自从他那天天在铁轨上喝酒的儿子突然在一个黎明无缘无故地消失以后,聆听大地的心跳就成了他疗治失子之痛的唯一良药。当然,对于你们这些从小就在长满狼毒和马兰的草地上玩“马连手”游戏的孩子来说,一想到草原消失的悲惨前景,你们也都无不感到黯然伤神。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未来的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钢筋水泥的地方,估计就是你母亲的子宫了。祖母阿依玛伸出双手,扶着轻飘飘的空气来到草原上诘问旅行推销员。NO NO NO。旅行推销员说。连女人的子宫里将来也要安装一台机器,因为那台机器可以帮助女人把孩子怀在一头母牛的肚子里。说着,他打开帆布旅行袋,取出一台精美绝伦的机器。这台机器能让一头母牛分担女人一生中最大的痛苦——怀孕和分娩。为了使自己的推销宣传具有说服力,旅行推销员掀开马车的帆布车篷,给你们展示一头正躺在麦秸中反刍草料的花母牛。看到了吗?旅行推销员指着那头花母牛说。这是一头正在怀孕的母牛,但它肚子里怀的可不是一头牛犊,而是一个人类的孩子。你们毛卜拉人被这种无稽的事情惹得哈哈大笑。对于无知的人来说,科学永远是马戏团里的小丑。旅行推销员板着面孔说。今天,我要用真理和事实,让你们第一次相信,科学是世界上最美的王冠。说着,他把一个四四方方的机器摆在你们面前。通过这台四维B超机,你们将会看到科学永远都在闪光。
你们挤在那台四四方方的机器前面,看到母牛的子宫里,一个婴儿正沿着子宫壁一边漫步,一边冲着你们傻笑。人类的智慧已经远远地超越了神灵。旅行推销员说。这台产自美国能让母牛替女人怀孕的机器,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虽然,你们那些一生都在喜马拉雅山密修的瑜伽行者能使河流倒淌,也能用目光定住太阳,但那些神通能解除一个女人怀孕和分娩的痛苦吗?不能。所以,他们的修行就等于一场马戏团的魔术表演。科学是我们人类唯一的福音和最终的归宿,而宗教不是。宗教是鸦片,有时候甚至连鸦片都不是,特别是当一个女人为怀孕和分娩而痛苦不堪的时候,鸦片能暂时缓解痛苦,而宗教不能。你们毛卜拉的女人对旅行推销员的长篇演说毫无兴趣。她们只爱眼前的那台机器。但你们毛卜拉的男人却把那台机器当成了自己的情敌。他们第一次感觉到,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出现了危机。他们不惜丢弃一贯温文尔雅的做派,对那名旅行推销员又是推搡又是辱骂。有人甚至威胁旅行推销员说,如果你不带着那魔鬼的玩意儿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滚出毛卜拉的话,你会在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脑袋正煮在我们的肉锅里。
(下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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