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马连手(下)
文·柴春芽
你们毛卜拉的女人央求祖母阿依玛用那笔下过咒的黄金购买几台能让母牛替女人怀孕的机器。“反正,这是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你们毛卜拉的女人说。那可不一定。祖母阿依玛像个预言家那样意味深长地说。等到我们毛卜拉的后代一个个长出犄角的时候,你们才会发现这笔买卖让我们毛卜拉人赔得血本无归。到了那时,你们将会后悔得嚼碎自己肠子。你们毛卜拉的女人对祖母阿依玛的告诫嗤之以鼻。自从看到母牛怀孩子的奇迹,一种疯狂的构想已经在她们的心里扎下了根。她们迫不及待地期望着八月提前结束,因为她们想沿着色曲河一直溯流而上,直达河源的荒滩地,然后扎下帐篷,挖掘遍地的黄金。那片盛满黄金的土地是你们毛卜拉人千百年来的一个秘密。据祖母阿依玛说,一群比藏獒略小但又比狼高大的红蚂蚁守卫着那片黄金国的土地。红蚂蚁看起来雄壮威猛,但它们却是世界上最脆弱的动物。人类的任何一种搅扰,都会打破它们的梦境,而它们必须依靠持续不断的梦境才能维持生命。红蚂蚁死亡之日,也就是毛卜拉毁灭之时。只在每年八月最后一天的中午十二点,红蚂蚁才有一分钟的时间从梦里醒来。它们利用这短暂的一分钟,进行一年一度的交尾。如果要从红蚂蚁的看护下取走一粒黄金,必须得骑着一匹在闪电中诞生的骏马,乘着红蚂蚁交尾之际,在黄金国的土地上悄然出现然后迅疾消失。你们毛卜拉已经好多年没有骏马在闪电中诞生了。这也就是祖母阿依玛不得不为那些从祖先手里留下的黄金下咒的原因。
受够了!你们毛卜拉的女人们在万籁俱寂的晚上第一次对躺在身边喝得半醉不醉的男人说。你们只知道像蠢驴一样自己爽一把,却从来不把我们女人的痛苦放在心上。如果能发明一种机器让你们男人用肛门生孩子,你们才会真正理解什么叫作女人。
黄金般的八月啊!一个来卖狗皮膏药和大力神丸的江湖艺人如此感叹。谁说不是呢?连你们这些在毛卜拉长大的孩子都没有见过如此美丽宜人的八月。可是,自从毛卜拉的男人和女人度过那个不愉快的夜晚之后,你们毛卜拉的空气里,从早到晚总是飘着一股尿臊味。那尿臊味钻进你们的鼻子里,弄得你们像得了伤风感冒的病人一样喷嚏连连。这种情况以前可从来没有出现过。大人们看到你们喷嚏连连,就哄你们说在很远的地方,肯定有个人在不停地思念着你们。你们的朋友看来很孤独。大人们总是这样神秘莫测地说。你们这帮孩子聚在一起,穷尽每个人的记忆,也没有想起来会有谁在很远的地方思念着你们。你们在毛卜拉村以外没有结识过朋友。也许是那个回族货郎客。茨仁诺布说。他已经好多年没来过毛卜拉了。怎么会是他呢?他对你们恨之入骨还来不及呢,因为你们经常会把他木箱里会唱歌的玻璃球偷个精光。阿佳拉姆好像还偷到过一支会飞的鸡毛掸。亚嘎像是突然想起这件事似的,补充说。是啊,那时候阿佳拉姆是你们这帮孩子的头。她比谁的胆儿都大。别说是偷回族货郎客会飞的鸡毛掸,她连耍猴人的猴子都敢偷。为了让那只猴子逃离耍猴人的魔爪,你们用包着辣椒粉的糌粑喂给那只猴子,结果它被辣得发了火,不仅抓破了耍猴人的脸,还捏着石头追打你们呢。那是阿佳拉姆的主意。亚嘎凭着他的好记性,提醒你们说。她还跟我打赌说,那只猴子要是吃了辣椒不抓破耍猴人的脸,她就把那支会飞的鸡毛掸送给我玩。
究竟是谁在远方思念着你们呢?你们连打着喷嚏,对这个谜一样的问题困惑不已,以致在麦场上玩“马连手”的游戏时一个个都显得心不在焉。
你们毛卜拉的男人和女人依旧处于冷战状态。尿臊味整日盘踞在你们这帮孩子的鼻腔里。这种感觉糟透了。你们这帮孩子也就不再玩“马连手”的游戏了。躲在狼毒和马兰丛里的豹子日夜窥视着你们,但你们这帮孩子谁都不会感到恐惧。你们渴望着被豹子吃掉,因为那从早到晚的喷嚏让你们感觉像是患了一场瘟疫。汉人、蒙古人、印度人和回族人纷纷撤离。他们那像狗鼻子一样灵敏的嗅觉告诉他们,整个毛卜拉充斥着一股让人烦躁不安的尿臊味。唯一让人稍感精神振奋的是,八月份的好天气让疯子尼玛变得性情温和。他不再整天端着自制的猎枪,到处寻找人们活动的脑袋。自从他十六岁那年用枪托追打一只旱獭时由于猎枪走火冲掉了他的半个脑袋,这可怜的人就变得神志不清。他总是把人们晃动的脑袋当成是奔跑的旱獭。那次意外事故给尼玛茨仁留下了一张嘴、一个鼻子、一只眼睛、一个耳朵和半个大脑。他的视觉和听觉神经受到了严重损害,这使他每次举枪瞄准人们活动着的脑袋时,总是失去准星。许多悲惨的事件也因此而得以避免。
你们这帮孩子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看着疯子尼玛在苜蓿地里逮蝴蝶。你们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走近他,问他逮那么多蝴蝶要做什么,他居然说要把那些蝴蝶带回家去做老婆。人人都有老婆,为什么我就没有呢?疯子尼玛哭丧着一张脏兮兮的脸自言自语。是的,疯子尼玛应该有个老婆才对。他已经年过三十了。可蝴蝶不能给你生孩子啊。你们善意地提醒他。你们胡说。疯子尼玛摇晃着他那只剩一半的脑袋,生气地说。阿佳拉姆说过,蝴蝶可以生孩子。你们想起了阿佳拉姆以前是说过这样的话,但那是为了欺骗疯子尼玛,因为疯子尼玛每次遇见阿佳拉姆,都要举枪对着她的脑袋,要她答应做他的老婆。阿佳拉姆天不怕地不怕,她唯一害怕的就是疯子尼玛。有一天,正当疯子尼玛举枪对准她的脑袋时,一只蝴蝶落在了枪管上。阿佳拉姆灵机一动。尼玛,那只蝴蝶才是你的老婆。阿佳拉姆喊道。它会给你生一堆花花绿绿的孩子。从那以后,疯子尼玛就开始端着猎枪到处寻找蝴蝶。蝴蝶不会给你生孩子。你们对疯子尼玛说。那是阿佳拉姆骗你的。我不信。疯子尼玛固执地说。既然有一种机器能让母牛生孩子,那就一定能让蝴蝶生孩子。等到明年八月,阿佳拉姆就会给我带来一台那样的机器。
一想到阿佳拉姆,你们的喷嚏就会打得更加猛烈。我敢肯定,是那些流落在外的孩子们正在思念你们。祖母阿依玛从她居住了一辈子的小木屋里走出来,扶着轻飘飘的空气来到草原上对你们说。在异乡人的土地上,没人愿意陪他们玩“马连手”的游戏,所以孤独会无时不在地啃啮着他们的心灵。唉,如果他们能像黄金一样听得懂我的咒语就好了。这些可怜的孩子需要一声召唤。也许他们能听见我们玩“马连手”时合唱的歌声。你们这样想。虽然我有些怀疑,但谁能保证人世间的奇迹不是这样发生的呢?祖母阿依玛肯定了你们的想法。于是,你们十二个孩子手拉着手站成一队,冲着间隔二十米站在对面同样手拉着手的十二个孩子唱道——
卖卖卖卖卖马唻。
卖的什么马?
核桃关子枣红马。
评一评。
二连手。
杀破你们的马连手。
茨仁诺布撒腿狂奔,像一匹马冲向对面的队伍。对面的队伍被冲为两截。茨仁诺布带着人数较少的那一截队伍回到了自己的队伍里。接下来,你们又一次唱起了“马连手”之歌。那歌声高亢洪亮,盖住了火车的汽笛声。许久没有听到这歌声的大人们全都聚集在草原上,一边听着歌声,一边看你们玩着游戏。八月的阳光逐渐偏斜。你们毛卜拉人投在大地上的影子慢慢重叠在一起。你们毛卜拉的男人手拉起手,加入到你们的行列,玩起了“马连手”的游戏。疯子尼玛丢下手中的蝴蝶,举起猎枪,向着你们晃动的脑袋瞄准。一二三,射击!砰的一声,枪响了。你们头顶上飞过的一只鸽子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直直地掉在了地上。疯子尼玛又一次把子弹打偏了。生活多么美好!祖母阿依玛感叹说。这才是我们毛卜拉人祖祖辈辈的生活。祖母阿依玛虽然看不见眼前发生的一切,但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世界每一次轻微的心跳。世界的心跳连着她最敏感的神经。这并非什么奇迹,而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你们每个人思想深处的秘密。所以,当你们毛卜拉的女人冷眼旁观着这场由大人和小孩一起玩耍的游戏时,祖母阿依玛说出了她们的心思。你们听着,女人,如果不放弃你们明天早晨要去黄金国的打算,你们将死无葬身之地。老巫婆,你也听着,等我们背回来一马褡又一马褡的黄金,我们就会用黄金购买让母牛生孩子的机器。你们毛卜拉的女人第一次极其粗鲁地对着祖母阿依玛说话。那时候,我们将会拥有比黄金还要珍贵的东西,那个东西就是——自由。如果你食古不化,企图煽动这些自私愚蠢的男人阻止我们使用那神奇的机器,我们就会用黄金喂养你,让你拉出的大便里再也见不到一粒青稞。你们毛卜拉的男人看到女人如此放肆,一个个气得快要发疯。他们刚想冲过去将自己的女人狠揍一顿,祖母阿依玛却站在了男人和女人的中间。祖先留下的话说,要是惊扰了红蚂蚁做梦,它们就会即刻死去。祖母阿依玛平静地说。红蚂蚁死亡之日,也就是毛卜拉毁灭之时。谎言。这纯粹是谎言。你们毛卜拉的女人嚷嚷说。我们亲眼目睹的事实是,在我们毛卜拉这些活着的人当中,还没有一个人去过黄金国的土地。很快,我们这些不想再忍受生育之苦的女人,将会揭穿这个老巫婆多年来欺骗我们的谎言。她用谎言堆砌的宫殿正在摇摇欲坠。她在我们毛卜拉的精神统治很快就会土崩瓦解。在她死亡的那天,我们将会用欢迎汉人、蒙古人、印度人和回族人以及欧洲白人的鲜花为她送葬,因为那鲜花代表着科学时代的荣光。到那时,一个因愚昧和迷信而腐朽多年的毛卜拉将不复存在。
那天晚上,你们留在了草原上,玩了一宿“马连手”的游戏。本来,你们是为了避免在村庄里看到男人和女人吵架才留在草原上的,但让你们颇感意外的是,当你们整宿唱着“马连手”之歌时,那烦人的喷嚏却不再搅扰你们了,甚至好几天来由男人和女人相互敌视的目光和彼此谩骂的脏话发酵出的那股尿臊味也变得不再那么难闻了。我想,在远方思念我们的那个人听到了今天晚上的歌声。茨仁诺布说。说不定那个人正用鼻子嗅着这歌声的气息,向着毛卜拉走来呢。
黎明的时候,你们毛卜拉的女人骑着马,追溯着色曲河,向着传说中闪闪发光的黄金国的土地奔驰而去。她们的坐骑中没有一匹是诞生在闪电中的骏马。祖母阿依玛立在村口,嘴里咕哝着令人费解的话语。那话语既像是祝福,又像是诅咒。你们毛卜拉的男人全都蹲在狼毒和马兰的花丛边,痴痴遥望着他们的女人被河流的喧嚣逐渐淹没。狼毒和马兰的花丛里,潜伏着饥饿的豹子。那是个无比忧伤的早晨。你们虽然继续玩着“马连手”的游戏,但每个人的心情都无比沉重。为了不让自己流出眼泪,你们使劲唱着“马连手”的歌。太阳就在你们的歌声中跃出遥远的地平线。你们最后一眼看见女骑手的背影被朝阳染成了一群休止符似的红点。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脚步蹒跚地向着毛卜拉走来。你们停下了歌声,迎着他们走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你们终于认出了领头的那个人,因为那个人的肩头蹲着一只花栗鼠。
我就是被人贩子拐卖到大城市的……领头的那个人喝下你们捧上的一碗水,喘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说。我就是替城里的女人生了好几年孩子的阿佳拉姆。那些通过机器从母牛的肚子里诞生的男人和女人,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因为能够生育的人越来越少,所以这个满是小偷、骗子和强盗的国家正面临着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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