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 袭人(上)
女儿 袭人(上)
文·骆以军
那时她二十出头,住在那所教会大学后面许多幢修会女子公寓其中的一幢里,修女们或因观察过她是个单纯的女孩,于是安排了一位再过半年就要进修会当年轻修女的香港女孩和她同寝室。每个月有一位大修女会来这宿舍带她们祷告,讲解经文。她跟我说起那三十年前台北近郊,河流那岸的那些还是田野中的木盖宿舍,戴头巾穿着黑色修女袍的西班牙、德国、英国修女,或从上海跟着政府逃离过来的外省嬷嬷们,总有一种雾中风景,某些光影或昔日之人说话之脸如在眼前,但却又一转场所有人变成小小灰色的淡影子,变成那片绿光田野或杂乱工厂铁皮房的地景上,像小麻雀那般一群飞来,又哗哗飞走,与时代巨轮无关的过客。
她们虔诚、纯净、良善,修袍风吹猎猎,低眉低眼轻声细语在一整套和周边岛屿、或岛屿外的世界冷战局势完全无关的话语体系中。她和那个室女,未来的修女,自然变成无话不谈的挚友,手帕交。她记得,那时那女孩已到了修女课程的最后一阶段,“永生愿”。似乎已是和这人世尘缘最后渡口的一小段路,一些隐秘的仪式和课程非常紧凑,好像常要和不同阶级的修女嬷嬷们会见,对了,那种说不出的轻焦虑和频频回眺某个将要永别的青春少女的气氛,很像一个快要当新娘的姑娘,就要成为和身旁姊妹们“不一样”的那个人了。
她问过那女孩(纯粹出于好奇),真的真的甘心愿意,这生就当修女奉献给那个神秘、巨大的父吗?女孩的眼神坚毅而澄澈,回说:“当然。”似乎诧异她会这么问,那时她已通过“望会”、“暂愿”这些仪式了。她们都是曾受到圣灵神迹秘召的。但她突然不知哪来的勇气(二十年后的她笑着对我说:“恶向胆边生哪。”),对那准修女说:“如果你内心有那么一丝丝的不确定,我建议你,这次回香港,就别回来了。”
女孩说:“怎么可能。”似乎她说的是对宿舍女孩来说,大胆胡说到她们只能把头埋到被子里吃吃笑的浑话。
结果那女孩真的回香港就没再回来履行这神圣的,修女们替她准备了那么久的“允诺的爱”。音信全无。那么多年了,她仍然记得那些良善、坚忍的外国老修女们,一种等待、惆怅、担忧的撩光晃影。她们有时难免跟她嘀咕一句:“这小孩真是的,也不来个信,这样让人操心是不是出什么事?”只有她(其实也那么年轻)秘密怀抱着一种说不出的罪恶感,很像小时候偷带一只宠物小白老鼠到学校给最好的姊妹淘看,但课堂上怕那小东西被老师发现,一只手紧攥着它在里头轻轻颤动的那个外套口袋,到下课时才发现那小东西不知怎么被闷死了。后来,一个月后,两个月后,其中一个老修女总是找她一起散步。那个嬷嬷可是经历过上海日华战争、收容医护救助那些可怜的战争孤儿、妇女;目睹日本飞机轰炸一街血肉横飞的尸体;以及一九四九年所有人像旅鼠往轮船上攀爬的人间惨剧的,有着那样哀悯慈爱的一双眼睛。年轻的她古灵精怪,常乱问一些对圣经完全无知的问题。逗得那老修女呵呵笑。似乎她在扮演一个,最好的那个妹妹离家出走了,而努力让忧悒的母亲开心点的那个原本较不受重视的女儿。
像不自觉地穿越一道换日线,或陪着那些其实敏感、实心眼的修女们漫步走过某一段月光下的暗夜芙蕖。她们开始邀请她参加一些像“僻静”这类灵修之途的活动。没有任何压力,没有一丝丝不舒服。她被安排去新竹山上一间修院住了一个礼拜,不准说一句话。回忆里那个修院美得像梦中的白银之屋。
但回到台北后,第二天她找了那位老修女谈,她说她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当一个修女,牺牲奉献),她的心不够澄澈安静,在僻静禁语的时光,她脑海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妄念。对爸妈哥哥外公外婆甚至家里的狗充满了牵挂(事实上她父母如果知道她要去当修女,一定气疯了)。她对这个人世红尘还是充满好奇,想要经历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个修女嬷嬷爽朗笑着,并拥抱了她(这么多年后,她真怀念她啊),说她是她见过最精灵古怪的女孩了,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但也叹气说,像她有这样一颗自由宽容的心,如果来当修女,一定会成为像德蕾莎那样伟大的神的仆人。
当然后来她就离开了那个纯净得一群雾中风景般,戴白色或黑色方巾穿修女服的灵属的世界。结婚、生子、工作。认识各式各样的人。她背了她哥哥的债务二十多年。她曾和男友凑钱陪最好的一位姊妹去医院打胎(小孩的父亲是个玩无数年轻女孩的烂货)。一个非常美的高中同学后来下海去当酒女,她还帮她买入场费陪她在那个年代高级到瞠目结舌各式美丽女郎挽着大老板进出的Piano Bar喝咖啡。工作上她遇到各式各样的神经病,背后捅刀子的同事。当那些被男人玩了就甩,哭哭啼啼却又一再重演同样剧目的姊妹的心理医生。前几年最要好的一位高中室友跳楼自杀。那两年她先生到大陆跟朋友投资工厂,她婆婆死时只有她一人在身边,帮她擦澡换衣办后续的丧葬。后来她父亲过世,母亲悲不能抑住来她家,完全退化成一个小孩。她也发现自己每天吃各种药物:类风湿关节炎、心脏二尖瓣闭合不全、忧郁症、失眠……但她总是在当别人的垃圾桶,聆听她们的扭曲混乱的婚外情、想杀死自己母亲的疯狂念头、借钱给她们,或谁谁谁的家人住院她要帮忙找认识的关系帮她想办法弄到病床……
有一天,在一个朋友家里,朋友又带了个神秘兮兮的朋友,说能观人前世,她不信这个,但好教养和好脾气让她温和地让那年轻男人闭着眼握她的手“观一观”。那男人对她说:
“你上辈子是在乱世中,上海徐家汇的某间教堂里的修女,但被一个你非常喜欢的大学生拐了。叛逃了你的修会。没多久这大学生就甩了你。你非常年轻就伤心屈辱死了。死前有一个念头:神啊,这个奇妙的人世,我多想多理解一些它的真相啊……
“你上辈子作为修女的名字,就叫作小德兰修女。”
她说:那是一九八三、八四年间的事了。
那时她二十出头,大学刚毕业,第一份工作刚丢(其实才去做了三个月),整天在家闲晃,看小说。那时她家常有一堆她母亲的朋友,开两桌麻将,她总要在厨房后头用热水把粉红粉蓝嫩黄小毛巾烫得冒烟,折成小方块,放在小瓷碟里,还要切水果(大部分是一瓣一瓣的橙子)、替客厅那些梳着大包头髻的妇人们,将整碟的烟蒂、花生瓜子壳倒进垃圾桶。有时母亲还交代她煮一锅红豆汤小汤圆,小碗盛着,让那些彻夜在罩灯下哗哗搓牌的手指,那些脸孔似乎被烤晒而变得枯槁肃杀的胖瘦不同的脸,因为用瓷汤匙舀那些小圆白糯球,而变得松弛些、柔和些。
有一次,其中一位王妈妈跟她母亲说,认识一位国税局官员的太太(或许只是情妇),有一个女儿,正在念专科一年级,非常调皮、不念书,好像先后替她找了七八个家教,没有一个做满一个礼拜,全被这小孩弄跑了。问她要不要去试试当这孩子的家教。她说:什么家教?那个叛逆大小姐,英文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她们家在现在和平东路青田街旁那间派出所对面,一幢两层楼连庭院的官邸。这女孩常就是从窗口砰咚跳出去,再翻过家里那高矗的围墙,当然也不知道她在外头有哪些朋友,都在玩耍些什么?
她记得当时她(竟然用她母亲和那些太太们讲话的腔调)对那介绍的贵妇说:“王妈妈,您别整我啦,这我恐怕是吃不住的……”那王妈妈说:“嗳阿,你根本别管什么英文家教,其实就是帮着看住她。她爸也常不住她们那儿,她妈自己整天出去打牌跳舞,没有要让这小孩变成个好学生,反正他们家有钱。人家对进家门的陪读(居然用这个红楼梦般的称呼),外貌、长相、那是很挑的。”
后来她还是去了。主要是她爸那时生意失败,她整天闲在家里也心慌。人家开的钟点费高出一般行情两倍,主要是那矗立在和平东路旁的大房子对她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像“庭院深深”或“咆哮山庄”什么的。那个母亲,真是个美人(那时应该四十岁了),长得活脱就是白嘉莉、崔苔青那样的明艳的脸,高个儿,身段风流。是那个年代的典型美女,鹅蛋脸,眼睛像外国洋娃娃,梳一个大鬈头,穿着一袭像菲律宾风格的姹紫嫣红大花睡袍,跷脚坐在沙发上,前一瞬还像烟视媚行慵懒的猫,下一瞬眼神突然精明得不得了,像把她从头到脚整个审视了一遍。冷冷地说:“我也不晓得你能待多久,你看起来太嫩了,不晓得镇不镇得住我这个女儿,她真的让我烦心死了。”
然后,她走进那女孩的房间,第一次上课,就被这个小她七八岁的少女来了个“震撼教育”。这丫头真漂亮,就是她妈的翻版,用那个年代还空空荡荡、繁华迷丽那几条马路杂错着一些稻田或隐没于暗影中的这个比现在的台北小许多的那座小城,那神秘也相对圈子小许多的这些权富世界或保守的影视媒体印象,这母亲就是个狐狸精,这女儿就是毛还没长全的小狐狸精。爱玩、叛逆、从小被宠坏了。女孩将房门锁上,一转身就开始像机场安检搜身那样,从头到脚把她摸摸按按“检查”了一遍,那哪像一个学生对老师,简直像鸨母在挑拣要不要收入旗下的清倌人。饶富兴味且专注地捏捏她的肩胛骨、腰身、臀部、小腹,甚至小腿、足踝……她像只大狗全身僵硬不敢喘大气任她“检查”。女孩说:“来,比比身高。”那女孩儿长手长脚,应有一六八,在那个年代,是选美小姐的身材了。但她可是从念初中就一路有体育老师问要不要加入篮球校队的一七五高个儿啊。女孩说:“啊,比我高?”似乎满意了这位新来的家教的身材。又说:“把衣服脱掉,我们来比比身材。”这时她严词拒绝了,但那疯丫头自己把衣服脱了,仅穿着胸罩和内裤。那即使是才二十出头那时的她,也感到像一具光华四射的、青春、幻美妖异像盛放百合的漂亮身体。她说:“好吧,请你把衣服穿上吧。我们至少第一堂来上点课吧。”女孩说:“嗳呀,不要那么扫兴,”似乎通过了一个十六岁少女古怪的仪式,“我跟你说喔,我妈帮我找的这些家教,全是白痴,没有一个能撑过一礼拜。男的女的都是。”然后说:“不过看在我还蛮喜欢你的分上,好吧我不整你。”然后叽里咕噜像手帕交说了一堆她老爸的风流烂账,拿自己的浪琴手表给她看说是老爸的秘书送的(“哼,我看我老爸跟那秘书肯定也有一腿”)。说她老妈从前可美的咧,拿出照片簿翻给她看(真的是那种可以演邵氏什么大戏的第一女主角的美貌),但她就是想不开,整天想跟我老爸那些荤素不忌的各式各样野女人比,所以她的脸啊,乱整,乱割,乱垫鼻子,搞得现在这样丑死了。她跟女孩说:“你跟你妈年轻时好像一个模子翻出来的。”女孩非常开心:“真的吗?”然后像在一不存在的水银灯下的想象摄影棚,嘟嘴翻白眼:“我将来才不会像我妈那么傻,男人没一个是东西!”
这时觉得她就是个天真无邪、寂寞在自己花房里长着的小女孩。她说:“你别给我妈知道喔。”从床垫下拉出一件烟蓝色薄纱的平胸小礼服,在她面前换上,然后睁大眼拢拢头发:“怎么样?”她说:“你真的很漂亮。”女孩说:“真的吗?”又翻出一大堆不同男孩子写给她的情书,帮她画的铅笔素描,甚至在那始终没打开灯而外头天色渐暗的房间里,兴奋、炫耀、恶戏又纯真地讲起让她瞠目结舌的各种性经验。她知道这少女和她交心了,但很多年后她偶尔再遇见“这一类”华丽的公主,在不同年龄不同生命情境不同规格的“交心”,她慢慢体悟在那样亲密的时刻,这样的女孩(或女人)必然还是带着扮戏的成分。她们像某种猫科动物,自恋、残忍。有一种天赋会建立身边的聆听者“是被临幸”的戏台即兴华丽造境。但她们很快会忘了你。
后来每周三次的“家教”,常是女孩要她帮忙蹲在墙边,让她骑着翻墙出去。然后自己待在那好像被心不在焉的大人遗弃的房间里,安静地读自己带去的小说。女孩总会在天黑前又翻墙从窗洞钻进来。吐吐舌头,可以听见她那小动物般兴奋的心跳。
有一次,女孩又翻墙出去了。大约在窗外天色将暗未暗,一种愁惨阴冥气压非常低的(她记得那是冬天)临傍晚时光,那个母亲突然在房间外敲门。她那时独自在女孩的卧房里读着自己带来的小说(她记得是一本非常厚的美国小说,叫《美国望乡》),似乎昏沉沉进入一个“这房间在这段时光是属于她的”,似梦非梦的隐秘静止的“自己的房间”,突然被敲门声惊吓得不敢出声。女孩的母亲愈敲愈急,并粗暴地咔啦咔啦转那锁上的门钮。“你快开门!你在里头搞什么鬼?庄老师你开门!我知道一定又是这丫头的鬼主意!她是不是又翻墙跑出去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把戏!快点开门!”
那时她羞愤又悲哀,坐在那暗下来似乎自己的身影也融解在其中的湖水般的房间模糊的床柜影廊里。她气得咬住自己下唇,想,凭什么我被你们这一对神经病母女扯进这种难堪的处境。但她又固执噤声坐在那(一方面是真的害怕,一方面是说不出的对那女孩的守诺)。这样子大概对峙了十几分钟吧。那女孩突然像一只黑猫从窗外钻爬进来,和她一起在这房间的蒙暗里。她们简直像寄宿学校女生宿舍的室友,不出声非常有默契比手画脚,女孩赶忙把一身妖里狐哨的的衣服换回家居服,用让她叹为观止的技术把脸妆和唇蜜卸了。然后她们互看一眼,开灯,开门。
那母亲当然是炸了,冲进来鼻子似乎像猎犬那样嗅着,似乎猜测其中一种可能是她们锁门在吸大麻?喊那女孩的名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耍什么把戏!”但似乎对她造次(究竟是朋友的朋友的女儿),眼睛始终没看过来。上海女人水银泻地劈里啪啦骂了那比她年轻、青春,但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注定要当别人眼中“祸水”的这个美丽女儿。正想打官腔:“庄老师,我请你来是盯着我女儿念书……”她亦在这样的母女闹剧,定了定神进入“老师”的角色:
“××妈妈,如果你对我当女儿家教这份工作的表现不满意,我可以就上到今天。请另请高明。但是当我在帮令嫒(她居然会说出这个词!)准备功课时,我希望你能尊重我,不要这样突然干扰我们……”
女人诧异地看着她,有一瞬突然眼神意味深长眯起一种“哦,我小看你了”的笑意。或许还有一种“我就是要像你这样的来看着我女儿”的女土匪气。突然那炸药就被拆卸了。这时她才看见,做母亲的自己打扮得一身明艳(像银蛇乱窜的蟒白滚金丝旗袍),根本就正要出门去打牌。“好啦好啦,你也是个大人了,不要被这坏丫头牵着鼻子转。我出门了。你们待会叫个外烩来吧。妹妹,要听老师的话喔。”
她记得那段时光,每次上完家教课,从那幢“庭院深深”(大人物的小公馆吗?)出来,她当时的男友会在稍远一点点的马路边抽着烟等她。然后骑着野狼机车,载着她,穿过那时好像许多地方、街道还隐没在黑暗中的台北街头,一路颠簸,送她回北投的家。她并不是很喜欢这个男生(应该说是陌生),但那些时候,她会用手环着他的腰肚,把脸贴在他的后背。她从不跟他多说那奇幻、像猫或狐狸的一对母女,在那屋里发生的任何事。但她总像是怀藏了什么炭火余烬,让身体里某处发烫的秘密。
当然后来她找到了一个正职的工作,便辞去了这个对她自己像年轻跨到真正成人之换日线的家教。她结婚、生子,像所有人一般一只陀螺被许多条白棉绳缠住纠葛、打转。工作上看到的倾轧、男女、琐碎的谁谁谁跟谁谁谁讲谁谁谁的坏话。她父亲生意失败后,娘家的经济每下愈况。和婆婆自然也有一些时光中层层编织的伤害、恨意、屈辱。或是从带小孩在儿科诊所等候时看着一堆牙牙哇哇的小男孩小女孩,有一天发现是在高中训导处,因为儿子被卷入班上男孩们的集体冲突,在办理转学之事,有一天她的父亲过世了。她开始在某些夜晚独自一人闯进金华街的某家小酒馆,喝一杯不兑水的威士忌。有时和朋友(通常是同龄女性)约喝咖啡,听对方一边讲工作上的人事斗争一边自我戏剧化地附会一路的日、韩、中后宫戏《大长今》、《笃姬》、《甄嬛传》……她会突然心底涌现年轻时不曾有的躁郁厌烦。然后,也像她母亲在她现在这个年纪时一样,经朋友的朋友介绍,去某个非常神准的老师的大厦某层某单位间,排紫微、算易卦、家族排列、或印地安巫术……
有一天,她和人约了在青田街旁另一条街巷的咖啡屋碰面,但那人临时有事又不能来了。她便沿着那条如今一幢幢当年台大教授或将军或官员的日式鱼鳞黑瓦老屋皆被拆掉,建成据说房价在这城市是最顶级的,像不同建筑师在竞妍炫艺的作品展廊暴走,还是有一些或被划成古迹保护的老屋和院落,还是有一些参天的大王椰子、覆荫遮蔽的大榕树、大面包树。使得这一带小巷弄犹绿意盎然、空气中充满腐败落叶或青苔、藤蔓的气味。
突然她发现自己站在当年的那幢,那女孩儿和她那个拼了一身女人美丽本钱,一种被圈养、厌烦、慵懒的猫一般的“年华似水”的母亲,像上一个时代的传奇的那幢小洋房的门前。她记得当时,她离开这屋子没两年,便听她母亲说(也是辗转从朋友那听来),这个女人在外头养了个“小狼狗”,被那国税局官员的老头子抓到了,好像当时就母女打包走人。这房子当时就卖啦。据说那女儿(原本英文二十六个字母认不全的)后来到美国去拿了个大学学程回来,突然以名媛之姿出现在那些时尚趴,后来好像也嫁入豪门,成了某个董座夫人。她很难想象那个翻墙逃家叛逆、或挥霍自己天赋妖幻美貌的少女,终于开启了生存本能、猫科动物的竞猎才华(如她母亲),那样“胳膊上跑马”、烟视媚行巧笑倩兮和男人(或其他美丽女人)擒纵、诱捕、捕杀时,那会是怎样的一张脸?
那几年时局很乱,感觉认识的人、遇到的人,在不同的话题漫漶展开后,最终一定用这一句哀叹的话收尾:“台湾完蛋了。”像在说一家藏在旧闹区大楼里的重考补习班,每天那脏污的楼梯间还是三三两两歪站着几个像鬼魂般的重考生,闷得窒息的浊臭空气里吸烟,那层阶梯被扔了至少十万只烟屁股,乍看像一片海滩上干死的小鱼尸。但听说负责人和管理阶层早就财务纠纷跑路,但那不同楼层忧郁日光灯管照明的上百人教室,每天还是有学生和老师在里头上课。然而作为行政办公室的那间租赁公寓,铜门深锁,下面塞满邮件、账单和各式广告单。(下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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