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 袭人(下)
文·骆以军
有一天她看到新闻,她年轻时(就是离开那白房子那对狐妖般美丽母女后,她的第一份工作)的老板,因为性骚扰一位女音乐家,被控起诉。她一方面觉得恶有恶报,一方面又说不出的郁忿,想这家伙到这年纪才出事,表示过去那三十年他还是死性不改,在他的隐秘王朝像眼前一整大盘炒溪虾,随他剥着壳往嘴里扔、咀嚼,那些无知的、性格软弱的、一代一代被他玩过即去的年轻女孩。
她记得那时,她身旁两个女孩同时跟他有一腿(而他自己有个正宫娘娘,和十个手指数不完的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们)。有一晚(那三十年前的夜晚还像昨晚一样),这家伙办了一场大型演奏会,她和那另两个女孩忙票务、忙会计、忙联系媒体、忙场地和演出方的协调,终于疲惫不堪坐在那剧院第一排盯着台上的女高音唱着《公主彻夜未眠》,这时她老板像王子翩翩从暗影不知哪道门走来,坐在她和另一女孩中间,左右手各搭在她们肩上,然后她突然感到她背后的那只手,顺着脊梁往下游动,在腰际停顿一阵,隔着晚礼服绸纱,往她的臀部撩搔搓弄。她知道他的另一只手也正像在黑里捏超市货架上的蜜桃、葡萄,那样无意识玩着另一个女孩的年轻腰臀。她转过头,轻声婉转地说:“对不起,我不太舒服。”然后尽量不引起注意,站起,欠着身从走道离开。
后来她辞掉那个工作,那个老板当时还不是老人,可能在贵妇、女音乐家或他的后宫小姑娘间,一直是花丛里蜜蜂的角色,他周旋着玩耍着女孩们之间的嫉妒天性,甚至把在这个女孩前对另一女孩调情,当成惩罚或看不见的傀儡悬丝,自如地缠绕在手指间或紧或松操弄着。他非常惊讶她按了像战斗机的逃脱弹射钮,最后一次谈话(在他的办公桌前)他知道了她从内心瞧不起他像“黑暗王子”的这一切,他的后宫游戏、他的雷峰塔、他的彼得潘游戏,一脸可惜地说:“你知道她们背后都叫你什么吗?”
“什么?”
“袭人。”
她记得年轻的她走出那栋办公大楼,近乎生理反应地想在那熙来攘往白日光照下的路边呕吐。这个男人最后说了一句近乎诅咒的话:“相信我,你走出这个办公室,你今生再怎么努力也就只能当个平凡的小咖。”
时光冲洗了尖锐的恨意。有时(很多年后)她想起,并比对自己后来的境遇,忍不住无声苦笑:还真的给他说中了呢。后来她在这里工作,像垃圾场漫野疮痍狼烟股股,你不知道哪处或哪处,那些垃圾袋保特瓶厨余瓜果皮层层叠压腐烂的氮气,在下头闷烧,燃烧一阵就熄不致形成大火,有一天她竟知道现在的同事也给她取了个绰号,就叫“袭人”。
是因为她总是屈意奉承、处处小心的个性吗?她是最好的聆听者,所有办公室女孩们喝醉时对她说的秘密,最疯狂的隐私,最不堪的灵魂污水,干煎的欲望,不幸的婚姻,混乱的男女关系网络……她全部守口如瓶。
但是,女人这种生物,为什么一过了那个像银光灿烂、扑腾水花中锉钩乱捞,鳃下嫩肉、眼珠或鳞鳍被粗暴割剜得惨不忍睹的美少女时光,接着就变身成黯黑羽翼、阴鸷尖喙、躲入树丛,多疑、易受惊吓,对其他女人充分妒恨,且咭咭呱呱一声接一声不祥地尖啸,争食腐肉的乌鸦?
她想:但是“袭人”,总要有个“宝二爷”吧?但她却没有(或是所有的这些被弃若敝屣,脸孔如被大火焚烧蜷缩塌破浮世绘上的美人们都没有)这么个“宝二爷”。她们还真是活在一出“没有宝二爷”的瓦砾、碎玻璃、唇干舌燥、伪诈残酷的《红楼梦》里呢。
或是在某一饭局包厢,有一二在权力高位而知晓人情世故(或知情识趣懂得和这些老女孩们嘴上调情,就更好了)的漂亮老男人,那她们可立刻启动那设定在子宫深处的残余电力,妖娆袅娜,吃吃娇笑,一甩疲惫老态,充满母豹对其他在场母豹的复杂猎觅、恫吓、隐秘攻击、气味较劲的杀意。或是那些年轻烂漫,让她怀念想到从前的自己或少女时期某些身旁女孩的,正青春、芳华的女孩,在《红楼梦》里应是那些什么龄官、芳官、藕官……背景一闪即逝,脸孔模糊没有个性的小孩。但她略护她们一下,或进入她们的女孩们网络,发觉那亲昵手牵手,一起玩塔罗一起瞎拼买同款鞋甚至一起刺青同一部位同一藤蔓花纹的丛林草叶遮蔽掩映,仍是永劫回归又复制一次女孩们必然的负弃、猜疑、亲热背后的恶毒话语、孔雀尾屏的炫耀或桌下踩对方的脚……
曾经,那个当年的老板,那个自我暗示是“大观园里唯一一根屌”,其实眼前蝴蝶春梦翩翩飞过的每个女孩儿,全被他剥去衣服在自家床上享用过的烂男人;那个像《神隐少女》里没收了你的名字,而在某一震怒时刻告诉她,她在“太虚幻境”的人世已被写好的盘旋、飞行、燃烧乃至存在的诗签预言,就叫做“袭人”的玩家,玩过即弃的某两个女孩(如今回想,她们在那个年纪不自知的美,仍然让她叹息),其中一个怀了他的孩子,可能他怕事情闹大,拿了十万块钱要她自己去中山医院拿掉(那医生是他哥们)。这美丽小母猫的性格色厉内荏,可能私下跟他哭闹威胁过,但终被这男人哄顺摆平(他太有经验了),最后是她陪着那像故障洋娃娃、似如薄金的小美人,进到医院,顶住这落单傻女孩的屈辱、挂号、推着病床穿过日光灯切割一格格不同静物画框般的其他歪斜的病患、老人、护士……的长廊,之后那烂货的十万块钱根本也没汇进这笨女孩的户头。那些泥污腐烂的一团当年的人世丑恶她记忆模糊了(她好像还替那女孩打电话给那“宝二爷”,用鼻音伪扮男声,装成要爆料的八卦周刊记者),只剩下那深冬之夜,搂着那女孩(她知道她从此被这人世玷污了),走出医院,眼前一排行道树,枝丫在暗影中像铁丝缠掐的一般,如此荒凉又美丽。
另一个女孩儿,则是美得像邓丽君,唐朝古典美人,头小,颈子像天鹅、斜肩,丰乳纤腰,穿上百褶裙和细高跟鞋,袅袅娜娜,讲话细声细气就像天生要让男人盈盈一握,骨头酥软。那时那办公室各色禽鸟羽翼斑斓的美人们,就这个皮肤白皙像干冰生烟的精致洋娃娃,一坐角落,熠熠生辉,全被比下去了。但也奇怪这风流老板怎么使尽手段,就是把不上她。大约做了两个月就离职了。同事们回想起来,好像她来这办公室什么也没做,她自己像在梦游时光两眼迷蒙,旁人看去则是画里的美人跑出来,不入人世时间的,一阵香气袭人,光影晃错,又被收回画里。
几个月后某一天,这邓丽君女孩打电话给她,说要汇钱。那时她也离开那风流老板的“大观园”了,闲在家里当米虫。问要多少?五千。那对她可是头皮发炸的大数目。她父亲的建筑生意也倒了,一家人避到台北北投挤在一间小公寓。但她还是跟母亲调了这笔钱,和那你可能这辈子不会再遇到这么美的美人儿(跟你求助),约在仁爱路圆环一间台北当时屈指可数的高级意大利餐厅。
像警幻仙子处其中一屉里一缕芳魂的签诗,那美人儿像朵海棠花,丝绸白衬衫、膨松大卷发、两眼瘀青跟她说着自己的身世。她之前被一个穷小子骗来台北,两人都没工作,那废物竟就撂下她跑了,没辙跑去酒店上班。才坐台两天,就被一个大老板(她说出那当时是人寿保险公司,后来成为金控巨兽的大财团,确实吓得她倒抽一口冷气)买了整晚的场,叫她别做了,他包养她。这样当人家小老婆当了两三年了。她笑说:“难怪你正眼瞧都不瞧那位万人迷。”但就昨天,那大老婆不知怎么知道了,带了一票人,闯进他帮她租的大厦,所有家具摆设一律砸烂,把她赶到大街,什么衣服细软都没拿:
“那房子不是你名字?”
“不是。”
“那有没有要那男的给你一笔钱?”
“没有。”
她内心深深叹口气,但那叹气好像是从许多年后,更看懂人世的炎凉艰难,从未来的风官翻滚回旋过来到她胸臆。傻B。这娇艳像朵盛放牡丹的女人中的极品,柔若无骨,完全不知因她脑部缺乏那鱼头腔骨片层次繁复的斗争构造,原本上天给她的恩宠,却可以从董娘摔落泥尘的落翅仔,竟然繁华梦一场,什么都没要到?
后来有一天,这美人又紧急叩她,请她无论如何帮她个忙。她人到台北后,才知道(其实不意外)她又下海去酒店上班了。但这顶级酒店里设计的制度非常残酷:小姐们每晚有客人买进场,这可以计点。一个晚上各凭本事转台间客人看上眼,买钟点,一小时四节,一节一千元。到了夜深,客人买断你后面全部节数,再加出场卖,带出场,这又是计点。月底清算点数,决定底薪要涨要砍。她听得头晕(主要这呆美人也讲不清楚这像发条八音盒要这些夜美人旋转起舞的酒店奖惩制度),问,你应是那整间店里最美的吧?
邓丽君女孩黯然说:“不,我三十岁了,在那群女孩中,年纪偏大了。”
所以那晚要请她带她进场,加计点数。她说小姐但我也两个月没工作了,我没钱付那个带进场费啊。女孩美目盼兮笑着说:“我也没钱,你不用管,我让他们从下个月薪水扣。”
这真是胡闹,但她跟着她从那烤鱿鱼、灯泡灼小纱窗鸡翅鸡爪鸡胗等卤味或咸粥小摊,绿色橘色塑胶碗叠在腥臭馊水汁的水沟孔盖上,烟熏杂沓的小巷,钻进那高级酒店的后门,像仙度娜拉的舞会,像爱丽丝梦游镜中世界,跟着她拎着薄丝裙摆靸着高跟鞋踩着楼梯间上去。一个两个三个穿白衬衫黑打褶裤银针刺绣夹背心的年轻男孩站起要招呼她时,那美人儿用和他们同一阶层的亲昵,笑着说:“这我朋友啦,帮我买带进场费啦。”
“那你再去跟Sherry姐说。”
她带着她穿过一间间小包厢的窄廊,找到那个Sherry姐(也是个高个浓妆美女),嘁嘁嚓嚓吐舌又撒娇说着,那Sherry姐似乎也宠溺她,用手指戳她额头,转头客气地说:“那你们去坐着喝饮料。”走进后面一梳妆间,两排大镜,一张一张给小姐们吹头上妆的大沙发,很多年后她回想,那一眼看去或穿V领小礼服的、或细肩带紧身洋装斜着身子吞云吐雾的,发髻歪堕一脸空洞涂着唇膏的、或公主大浪鬈发就穿着OL女郎的亮白丝衬衫灰色穿裙的(她低声告诉她那是这店的最红牌)……有一种她们是雷诺瓦画中正换上芭蕾舞鞋的美少女,或是池畔女妖那喷着白色光雾的,一张一张不可思议的美丽脸孔。
那种当即气弱(像很多年后她走进LV、爱玛仕专卖店那没有一丝时间沙漏坠落细响的,像皇家仪队震慑住他们宣示其昂贵、极品,“美丽新世界”那金属光辉和皮革的奢华气味。让她不自觉驼弯身子,用手遮羞护住自己那只其实本来也不差的包),认了即使她这个幻美绝伦的美女朋友,置身在这像皇宫舞会后厢化妆间的各路美人的镜廊里,确实那一点点(年纪)淡淡的褪色,那花瓣舒展没恰在最清晨盛放时点,立即被那不知从哪挑来的美少女们(像新超跑的锃亮烤漆),压得黯然低头。
之后那邓丽君女孩拉了她走进大厅,那是一张张半圆形的褐皮沙发区,像一艘艘月牙形小舟在港边挤靠停泊着,设计得非常巧,每个座区都是背对背,又用棕榈盆栽疏落屏蔽,万一有熟人或小姐正坐台别的客人,灯光微明如星光或水中波影,只见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偎依、调情、抚弄或小鸟般挣扎的男人们的脸孔,舞池一侧有个穿亮蓝百褶裙蓓蕾袖白衬衫,腰肢极细的长发女孩,在光束下一架帆船掀盖大钢琴前,清丽脸孔一层银光,如在梦中,弹奏着理查·克莱德曼。小厮询问要什么酒时,那邓丽君女孩就摆出阿姐的气势:“就已经说这是我朋友,去去去,拿一罐可乐给她就好。”很奇妙的,她其实和这女孩并不那么倾心深交,但那晚像是她领着她玩耍她的夜间游乐园。两女孩的眼睛在黑里像猫的瞳孔,刺激地偷望四周。有一种从她平时的傻气、苦命、散漫不熟悉的,女人的巡猎或诱惑香气,像魔豆藤蔓打圈着从她绸裙下,花瓣般的菲律宾纱袖下或V领那雪白的胸脯,或膨松的大波浪公主鬈发间,在她眼前像魔术般的长出来。
果然有熟客拿了酒杯过来搭讪。并且绅士地问,这位美女怎么称呼?她脸色陡变,邓丽君女孩急忙解释,“这是我朋友,今天是来帮我买点的,徐总您别乱开人家玩笑。”她道歉说该要回去了。起身抓了包袋就走,穿过那像在脚下、或帷顶、或人影间的星光,还有一种踩在船舱甲板的颠晃感。如今回想,那或还是个优雅的年代啊,或是那个时间,华灯初上,那红男绿女的夜宴图,还在一种尚未开始酒酣妖靡的清冷。
邓丽君女孩沿桌被不同的熟客拦住、招呼,踩着细高跟气喘喘在电梯口追上她。“你不要生我的气嘛。”撒娇的,腴软的小身架,她觉得她的脸真是精致、幻美到不行。她说,不是的,我是怕我再坐下去,万一遇到我爸做生意的朋友,以为我跑来这种地方上班,怎么也说不清了。话一出口便觉造次,邓丽君女孩像蝶蛾翅翼睫毛下的眼睛黯了黯,但立刻又像猫的夜瞳闪着碎光。她知道刚才那男人是她重要的客人。大黄鱼。她拉着她的手:“好妹妹,谢谢你帮我,那我下去再请你吃港式下午茶。”
但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这邓丽君女孩了。像那或许半年后便一阵魔法收进袋兜,重新装潢成证券交易所或贸易公司办公室的Piano Bar,所有衣香鬓影、巧笑倩兮、繁华之梦里的淫娃美人,全一阵白烟全消失了。那电梯门将要关上,还留一道缝的瞬刻,她看见原本一脸泫然欲泣,被她遗弃在洋娃娃梦境中的邓丽君女孩,已经转身,像一个探戈狐步的光雾洒开,只有那一瞬撩动,门就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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