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心浅说
撰稿|顾文豪
我是瞿蜕园先生的脑残粉。还在念高中的时候,在学校旧书库里偶然翻得瞿老所著《汉魏六朝赋选》,一读之下,惊为天人。瞿先生谈古典诗文,语意温良,条分缕析,备见原委,有时驳去俗解,翻深前贤,在旧题旨中转出新意绪,尤带给人思理折进的快意。
瞿先生绝对可说是世家子弟,其父瞿鸿禨为晚清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而瞿先生亦学有师承,十二岁毕读诸经,中外地名,背诵似流,且兼通数门外语。师从晚清大佬王湘绮,治学专精历代掌故与典章制度,而诗文、书画两门,亦可称能手,可以说瞿先生正是中国文人博雅专精传统的民国遗绪。因此,文史家周劭先生曾有言:“论本世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半个世纪中,中国学术界自王海宁、梁新会之后,够称得上‘大师’的,陈(寅恪)、瞿(兑之)两先生可谓当之无愧。”
只是与陈寅恪相比,瞿先生可说是几乎被历史完全淹没了。好在近日其与著名女画家周紫宜女史于上世纪60年代合著的《学诗浅说》一书终得再版,虽不过戋戋小书,翻读一过,真有良工授人以规矩之叹。
今日是无诗情的时代。唐诗宋词早已让位于流行歌曲,连带着诗人亦无昔日的光环,而多是病人的别称。收纳在课本里的李白的静夜乡思、杜甫的家国情怀、苏轼的橙黄橘绿,白居易的长恨幽歌,大概也都只是教材,不是诗。可我们晓得,人在什么时候都需要诗的浸润与涵养,而经由瞿先生和周先生的讲解,使得我们再一次唤起对古典诗词的兴味与感动。书中所讲,非如时人但求释解字词,辨识格律,而于诗情文心如当面隔山川,相反,《浅说》带领学生经由字词的切实掌握,进而从容迈进诗词的后花园,体味涵泳其中的人情丰美与生命本有的意境。
入门知识通晓之后,就要登堂入室了。《浅说》第三篇“诗的发展与重要流派”,可说是全书最为精彩和重头的一部分。如果说之前关于诗歌结构形式的讲解,是让人了解何为旧体诗,那么这部分关于中国古典诗歌脉络承传的解析,则不妨说是让读者知道旧体诗的前世今生,好比是一篇精悍的中国诗歌小史。
虽然尺幅短小,著者却如武林高手,寥寥几笔,就点出中国古诗的奥窍穴道,且出手多不同凡响。论古诗“青青河边草”每两句一转韵,“转韵的时候,连字句也像连环钩锁一般,彼此牵连承接,斩钉截铁地勒住”,由此语意不尽、神韵无穷;论陶渊明诗,如“纯用墨笔的白描,几乎看不出笔墨痕迹”,可“白描之中又有些色泽之滋润”,明言“陶诗的特色在一淡字,然而并不是枯干的”;说杜甫诗乃“长江大河”,不择细流,“有时水波不兴,有时惊涛骇浪,有时曲岸平沙,有时浩渺无际”。凡此种种,皆可见出瞿蜕园与周紫宜每能由小及大、由浅入深,平实清浅的背后恰是多年的涵养积累,如此才能鞭辟入里,时有妙语。
昔日王国维曾说诗的问题主要是“能感之,能写之”,惟其能感,方能写,而亦因能写,才能别有所感。其实古典诗词的魅力植根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只是时移世易,久之这份记忆不经由高人的点拨殊难开启。如果我们将古典诗词比作曼妙的天光云影的话,那这份语词记忆不啻是源头活水,照人双眸,开人心眼。缺了它,也就看不见这份天光云影了。
今日重读瞿先生和周先生所写的这部小书,当然未必是果真要提笔来写古体诗。在我看来,在无诗情的年代听瞿、周二先生讲解古典诗词,并非意不谐俗的宣示,而是归返内心的初始。也许我们看多了前门的纷扰热闹市声尘土,转而绕道后院,捡拾荒疏已久的一丛杂草一枝野花,或可让干涸的心智再生汩汩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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