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肩立船头
文·赵 波
你需要的伴侣最好是能够和你并肩立在船头,浅酌低唱两岸风光,同时还能在惊涛骇浪中紧紧握住你的手不放的人,换句话说,最好他本身不是你必须应付的惊涛骇浪。
——题记
素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台那里的落地窗透出的光线已经把窗帘照透亮了。
这是她在泰国的一个北部小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这个冬季她成了候鸟。天一冷就飞到温暖的地方。
她知道家里的长辈背后一定会对她闲言碎语,不满是藏不住的,母亲和父亲车祸时候他们陪着她度过了最难挨的阶段,现在她不听话抛下他们自己在这边,是不是不把亲戚放在眼里。
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会和她一样。都觉得是为了她好,但是那段时间她的抑郁症发作了,父母亲一夜之间与她阴阳相隔,一切感觉都像幻觉,像梦一般不真切。
恍恍惚惚办完了所有的手续、程序,直到入土为安。一颗泪也没有,内心积蓄的悲伤却时刻能把人击垮。
2008年的春天对她来说是最残酷也最寒冷的。
父母亲走后,素成了孤儿。白着一张脸。人也消瘦。
因为痛苦,一次酒后她把自己的脸毁得伤痕累累。
那个阶段的病就是心头有魔,对着自己干的鬼,横挑鼻子竖挑眼,看不惯自己,于是要搞死自己。
她有两个姨一个姑姑,父母亲的三个妹妹。有的喜欢和她亲热,拉着她的手嘴似乎要凑到她脸上来了说各种好听的话,什么你没有妈现在还有我们,我们就是你的娘,有什么事和我们说是和亲娘说一样的诸如此类的话,听上去暖心却未必是真的。
亲爹亲妈一辈子只有一次,就这一次,很遗憾她和她爸也没有处理好一直以来的关系。她们又如何亲近得了?不过口头上的敷衍而已。那个大的,好几次趁她头脑不清时问她现在手里还有多少存款,密码多少,还挺假意贴心地说把钱全部交给她她有理财的地方一年可以给她多少利息。
或许三十好几的一个女人,不结婚,现在又父母双亡,在别人眼里怎么看都是一块案板上的肉,迟早要做菜吃掉的,不过是落到谁的手里,白水煮了吃还是酱油红烧,做工不同而已。
素反抗的也许正是这些七大姑八大姨内心隐隐约约的想法和偏见,她消瘦的身板总是挺得直直的。拒绝她们各种热心的好意,不要她们貌似关切的可怜她的神情。
这年头越是亲戚有时越是内心复杂,看到从小看着长大的人现在比自己的孩子过得好或者没有自己家过得好,肚子里都有很多小九九,还不如原本陌生的朋友要帮你忙就是单纯地帮你忙那样纯粹。
她的忧郁症让她头脑反应迟钝,有些时候人傻傻的,有些时候却比正常的时候更敏感地察觉到面前的人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身体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直到去年冬天前,一个朋友的召唤,让她来到了清迈。
邓丽君和张国荣喜欢的小城,泰北玫瑰可以疗伤。我来接你一起走。
老同学安静用这样简单的理由就说服她去签证和订了机票。懂得她的安静也许是老天派来救她的天使。在北京工作的她离婚了正好回老家,有时间带着她飞走,那时候陷在小城的囚笼中无法自拔,素几乎对自己失去了一切信心,她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是,任何一条路看上去在她面前都死气沉沉,毫无希望。不知道往哪一个方向走才好,脚越来越沉重,想往哪里走她都感觉自己缺乏力量。
想前进,没有力气。想后退,又不甘沉沦。
最不好的就是纠缠于两难,迷失方向的灵智,也成了孤儿。
一颗心,在荒野上淋着雨。
每一天似乎都在耗费光阴,白白地浪费时间。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半年。
安静的突然降临,给她指明了一个方向。
天无绝人之路大概就是指无望生活中出现这样的一线光,那个人把你面前的困难全部推翻,让绝望的心不再绝望。而上天慈悲让她也及时拉住了眼前的这根救命稻草。
直觉让她信安静,她要跟她走。
一步一步跟着她的指示,去办理出行前的一切准备。
原来的手机停掉了,签证,去中国银行换了一部分钱,还办了一张境外可以直接取款的商旅卡。
直到她坐到了飞机上,才感觉自己这样一个原本以为已经一无是处的废人真的跳出来了。离开了原来的环境竟然有脱掉一个沉重的壳的感觉。那些说要保护她不让她出门被骗安排人在家看着她的长辈们,终于可以鞭长莫及。
新的生活开始了。她突然预感到。
一点久违的对生的眷念与活力重新回到了素的身上。
从国内到清迈大概飞了四个多小时,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温度有点夏夜的凉爽,风吹到脸上都是柔软的。
素跟着安静走出机场,安静突然有点紧张地对素说,其实我不是纯粹帮你,帮你也是替我自己找一个留在这边的借口。我在这有一个男朋友,家里不会同意的,一会儿他来接我们,你会看到他。
素不解地点点头,心里想她离婚了,在这边有一个男朋友也很正常啊。
一个长得白白瘦瘦的人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穿一件白色棉布衬衫,同材质的黑色裤子。剃得很短很短的脑袋。安静和他抱在一起好久才回过神来,笑着给站在一边看他们看得有点入神的素说:这就是我的男朋友恩纳,素这才恍过来视线从男孩过于清秀的脸蛋上挪开。他们对视,恩纳充满善意还有点羞涩地朝她笑了一下说,萨瓦迪卡,这微笑还有问候让素感到久违的温暖和放松。
如梦一般她被带到一个中心围着一个蓝色游泳池的公寓区,恩纳住3号楼,给她租的是1号楼,安静陪她打开三楼的一个房间,素欣喜地发现这正是她梦想中的小天地,一个此刻竟然真的属于自己的地方:房间里电视冰柜空调家具都有,小小的但是很精致,绿色的落地窗帘,站在小阳台可以眺望到游泳池,还有旁边的椰树,安静说需要什么楼下就有超市,游泳池和二楼的健身房都免费。
素被这突如其来的美好震晕了,安静在她眼里就像一个仙女。
素说这里很贵吧?我明天把钱给你。安静却笑笑说放心吧,这里的消费租房都比国内便宜,性价比非常高,我去年住到这里的时候几乎不相信,这里的人也好,你就好好先静下来养养身体吧,什么都不用管。每天睡到自然醒,出去走走看看,到处逛逛,恩纳他们有演出的时候,我也带你去看。
你男朋友是一个演员吗?怪不得那么好看呢!素羡慕地说。
安静突然有点脸红,她说下次再说吧,今天我先过去了。这几天可能忙一些事,顾不到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房间里有电话的,有事可以拨内线3209就能找到我了。这个当地的手机卡也给你,装进去就可以用微信和人聊天。和国内一样。
属于她一个人的美好生活真的开始了。
清迈有点像她小时候呆过的某个地方,说不清楚哪里就是哪里都觉得有点眼熟,似曾相识燕归来,或许她前世就来过这里,今生再来所以一点都没有陌生感。
她下楼买东西,去附近吃饭,做马杀鸡泰式按摩,在陌生的泰国胖女人的怀抱里放松到沉沉酣睡,醒来,空气中有点燃的沉香香味,有胖女人微笑着递给她的暖暖的花茶。
或者在午后去游泳池里泡一会儿,她不会游泳,但是喜欢泡在蓝色的水里。随意地拍打自己的双腿和身体,浮萍一般漂在水面上,她喜欢这样的自在感觉。游泳池边摆放着几张白色的塑料躺椅,上面总是躺着几个欧洲过来度假的,他们很奇怪就是对阳光的暴晒很贪婪地需要着,每天都要在烈日下躺着晒身体和背,也不怕得皮肤癌。有的老人胖黑胖黑的,晒成腊肉腊肠了,还微微有点流油,他自己拿本书照样在阳光下看着,没有感觉。
还有大肚子的妇人,小男孩小女孩在水里享受水的按摩,她们总是慵懒而快乐的。素慢慢也感染了那种沉静的快乐,一种天下无事的自在坦然。在水里泡到心满意足,出来擦干泳衣外面的水,直接套上一件宽松的花布长裙,洗干净的长发自然随风飘扬。一双夹趾拖鞋,在夏日的晚风中没有目的地到处走。
每天沿一个不同的方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直到很累了再返回住处。或者租一辆自行车沿着城市中心的河道骑行,落日余晖下,河道里的喷泉向她释放着清凉的镶着金边的温情。
自由而又无惧,也许是阳光明媚的作用,也许是饮食起居越来越规律,也许是离开原来的环境,原来伤痕累累的往事不再打扰和影响到她了,素的心神不宁和忧心忡忡都慢慢地消失了,纠缠她很久如影随形的不安全感也再也不见了。
在这似曾相识的异国他乡,她重新变成了一个简单快乐的人。
镜子里的脸重新像花一样明媚起来,苍白无力的气血两虚的样子消失了,眼睛恢复了神采,头发变得乌黑发亮,有天早晨起来,她摘了一朵白白的花瓣里面是黄黄娇嫩花蕊的鸡蛋花别在右侧耳朵上,看上去那么像一位泰国古代的公主。美得她自己都有点惊讶,并且陌生,似乎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成为另外一个全新的人。
她就用手机给镜中全新的自己拍了一张照片,并且用这照片做头像,注册了一个全新的微信。
后来的日子里这个微信也真的在这里给她带来很多新的朋友和新的见识。
安静有一天来看她,她就告诉安静在泰国用微信跟人聊天,她怎么经常会遭遇这样的提问:你是人妖吗?安静看素的头像,好美的一个泰式女子,头发高高地盘起,右边耳朵上面插着一朵白白嫩嫩的鸡蛋花。完全变成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了。安静很高兴地看到素的改变,看来清迈是会让人年轻,也真的是一个可以疗伤的地方啊。
她打趣地说因为你美啊,我就没人说这个了。她突然有点发呆,想起了什么似的。
素没有留意安静眉宇之间的一点变化,她还在告诉安静自己搜索附近的人也会遇到注明自己是变性人的微信,她还悄悄翻看她们的私人相册,有的把自己做变性手术前后的照片都明确地发出来,有的直接做了头像,变性前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变性后就成了一个外形妖娆的女性。还有的没有做下面的切除只是隆了胸,于是她发出来的照片就让人感到非常恶心和混乱,双性合于一体,在卫生间穿着暴露性感的衣服做着各种夸张的手势。
安静打断她说这个不奇怪,泰国的人妖数目有六十万,她们有专门的礼仪学校,学习那些特定的表演和技术,毕业照上成排的人妖穿着礼服裙袒胸露乳大合影让人叹为观止,气势逼人。人妖在这里不受歧视,甚至在选举大会上作为一个特殊群体提出来,拥有了选举权。
人妖起源于二次世界大战,美国驻泰国士兵召妓女,没有女孩的父母就使孩子变性以赚取美金。因为变性人不会怀孕,更受部队喜欢。在泰国,以前人妖一般来自生计困难的家庭,男孩七八岁就被送进专门的培训机构,而现在变性人从过去父母强迫变成更多的是自己的意愿了。
有的地方人妖有专门的卫生间,是粉红的莲花,大多数时候,人们也不是那么分得清楚。
素好奇地问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自愿做人妖?
安静说泰国是旅游国家,旅游表演业非常发达,人妖表演不论是在海边还是城市里都算是一个产业,这里的人收入不高,能够投身到和旅游沾边的产业,找工作容易,也算是可以给家庭带来希望的事情,所以泰国的家庭更愿意生女孩。男孩从小到大有的会受很多委屈。他们其实也挺无辜的。
她突然欲言又止。回过神她又对素说我明天就带你去看人妖演出吧。
太好了,素欢呼雀跃。
那个第一次看人妖演出的夜晚,素永远都不会忘记。
安静和她先是坐了红色双条车到了一家市里很有名的夜总会。
人好多,中国来的旅行社带过来的客人也很多。安静竟然和这里的人很熟悉,票都不需要。而且她还告诉她前段时间她还介绍了很多北京的旅行社过来看演出,这个也算是她在泰国的工作呢,中泰文化交流,她做了一个鬼脸。
素的脑筋转不过来,因为面前突然出现的各种各样的节目,一个个美轮美奂比女人还要更女人的人妖一登上舞台立刻让她看得晕眩了,舞台和灯光都色彩斑斓到辉煌的程度,浓妆艳抹爆胸露乳的那些不是女人的女人们的舞蹈,美得妖娆,也美得怪异,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当然可能这是对于女人来说,男人们看上去还是挺高兴的,特别是当美女下台热烈地邀请他上台一起表演节目,并且被观众起哄摸她的胸的时候。
压轴表演是一个人妖单人演唱中国歌曲《茉莉花》,这是一个几乎和真的女人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女人,和那些穿着妖冶服装的同伴不一样,她只是穿一件中国的传统旗袍,黑黑的头发盘成髻,上面插了一朵全白色的花。高高瘦瘦,声音清亮动听,有一丝幽怨气质,似曾相识。
素突然如梦初醒,领会了什么,回过头来看着正在目不转睛看着台上表演女子的安静,一颗泪正在从安静的眼角悄悄滑落。
什么都不要再问了,素全明白了。
接连几天,他们没有见面,也没有就恩纳的问题有过任何讨论。
那几天,素浏览新浪微博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热门话题:著名的性学者李银河在丈夫、作家王小波逝后三个月就遇到了她现在的生活伴侣,一位比她小十几岁的心理男性生理女性的爱人同志。她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十七年,至今仍然非常好。
李银河认为自己依然是异性恋者,她是把她当男人来爱的,而她的伴侣看上去也是一副男性化的装扮,还和她很有夫妻相。
素把这些文章发到了安静的微信里,她不愿意去主动问安静和恩纳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怎样遇到,又是如何进行的,除非安静告诉她,她不会去探究他们的秘密。她只想让安静明白无论如何,她是懂得她的,会始终和她站在一起。
安静只是给她回了一段话,这段话素特别喜欢:你需要的伴侣最好是能够和你并肩立在船头,浅酌低唱两岸风光,同时还能在惊涛骇浪中紧紧握住你的手不放的人,换句话说,最好他本身不是你必须应付的惊涛骇浪。
安静说她是在自己最不好的时候遇到恩纳的。她觉得这是天意。而天意是不可选择的。
素明白了安静对恩纳的感情,就像安静对于自己一样。
怎么样都可以,只要是觉得好的。她想。心头坦然,全然放下。
来泰国一段时间以后,素发现有许多人,他们避开了热门的旅游景点,避开了美酒美食,选择了另一种旅行方式而来到这里——禅修。在泰国宁静的乡村和郊野之中,禅修正在为越来越多的人找到心灵依托。
泰国的禅修中心大多开设在乡村郊野之中,暂别了城市和人群,来到大自然中一个安静的居所。可以不用考虑工作,不用考虑再去哪儿走走,只要在这青山绿水中放空,给自己一个纯净的假期。
素和安静也参加了一个禅修中心的小班,依托于寺庙,有僧人授课。她们的禅修课程有一个月,安排了静坐、讲经,听禅乐冥想,水果瑜伽和一些禅堂练习。她们穿上简单的素衣白袍,吃简单的饭菜,简单的作息,在这里一切都回归最本真的状态。
静下心来,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来这里的人也有很多是过去有所成就的人,现在大家都一样规范,不能使用任何电子设备,告别手机和电脑。凌晨4点就要起来做早课,打扫院落。清晨和僧人一道去化缘,所吃的东西也是大家化缘得到的,而且一天只有两餐,烟酒也是不能碰的。
素觉得跟随僧人们化缘是一个很不错的经历。进入社区前,僧人会把鞋子脱掉,赤脚接受“供养”。泰国的善男信女很虔诚,早早地就把供养僧人的食物准备好了,饭菜都是新鲜的,有的人还会细心地把水果切成块。布施结束,他们会手举托盘目送僧人离开。
吃了一段时间洁净的食物,呼吸着郊外洁净的空气,每天观察自己的心与口,不说妄语不起妄念,素发觉自己在做瑜伽的时候,已经和教室里的莲花一样,化成一体。空气是香的,在她旁边的安静也是香的,音乐天籁一般,都是香的。
整个空间变成了一艘船,她和安静并肩立在船头,外面的海面平和安详,她感到幸福的满足感如同浪花一朵朵在她心头涌动。
就这样,人生开始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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