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面像差
文·走 走
1
小许,图片小许,摄影师小许,摄影家小许,著名图像艺术家老许,十年如一日地一边搓着双手,一边把双脚伸进拖鞋。拉开窗帘时他看见了几日不见的太阳,于是脸上漾起一丝笑意。躺在靠墙一侧的妻子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子问他:“几点开幕?”“下午五点。”他一边用手指挑选着西装的颜色一边回答。“真好,那么高雅的画廊,”他的妻子说着,慢慢滑下去,“我再睡一会儿。”
那真是一个高雅的地方。离“新天地”不远,在石库门房子和摩天大楼的中间,并排两幢,高级酒店式公寓,来此居住的大半是外国游客,因为比其他大楼都更高些,阳光也显得格外充沛。几套沙发椅的摆放使这里看起来更像一个高级沙龙。雪茄的气味、咖啡的气味和红酒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填充进这个恒温的空间。女老板,典型的台湾人,上海丈夫很会讨她欢喜。他们认为老许的作品中文名字太长,用英文名字给改了,对此三个人之间没有产生任何争论。的确好记。翻回中文是:作品1号,依次类推至作品45号。整个筹划期,女老板一直在手机上和做画框的小老板较劲,画框与衬纸一改再改,这期间老许一直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直到昨天晚上,他才终于向她挑明了他的想法,他不认为该付给她百分之五十的佣金。然而她的反应只是抬起头盯着他看。她的丈夫在一旁假装专心致志地看着报纸,半个小时,总是那一面。大标题:女人,单身并可爱着。小标题:你会是哪一种单身女人?最后老许动情地感叹,艺术家的生活真是艰难啊。艰难生活的艺术家没能激起小眼睛台湾女人的同情心,她啪地合上皮面笔记本,将它挡在自己并不丰满的胸前,站起来十分日式地向他鞠了半躬后转身离开了。坐在妻子身边的丈夫,此时放下了报纸,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老许,已经做好了准备,在老许那失望的脑袋转向自己时,向他送上歉意的鼓励的微笑。老许成功地堆出了一个笑容,这真让人失望。
在老许的记忆里,让人失望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整整十年(对于一生来说其实不算漫长),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这个。堆在他桌上的新闻通稿十年如一日地弥漫着相同的气味:现场挥发后淡淡的血腥气,乳白色塑料手套新鲜的橡胶味和中档烟草的枯焦气。他总是为该在什么时候,又该以怎样的数字去告诉媒体而心神疲惫。一拖再拖(经验之谈)。他记得有一起事故,他从一月一直拖到了年底。这期间记者们单刀直入,婉转迂回,但他始终不把答案向他们挑明。他默默地看着他们挂在胸前的相机。终于有一天(命中注定的重要日子。转折点。里程碑),他对遗忘在办公桌角落里的一架相机产生了一些兴致。他托起它,眼前的世界缩进了取景框。他,按了一下快门,门边衣帽架上敞开的黑色夹克衫,凝固了,被永久地封存在24×36毫米的胶片上。那件衣服在三个春天过去后进了距离上海四百公里的一户乡村人家,它在那里继续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并很快被卷在废纸里的金黄新疆莫合烟丝(一元钱一包,在新疆卖四角八分一斤)烫出了两个洞。当然,这对胶片上的那一件没有任何影响。
在一次交通事故现场,他自告奋勇提出由他承担记录的重任,尽管那时他连怎样补偿曝光量还没弄清楚。他眯起一只眼睛,一只苍蝇在他的耳边盘旋了一会儿。阳光不错,树叶在风里沙沙响,他蹲在地上,一只膝盖抵着水泥路面。回到办公室后他发现,那里红红的。几天后他敲门进了领导办公室,瘦仃仃的领导正一声不吭地在皮椅子上用水果刀削着芒果,很快削下一块,递给他。他的腮帮子甜蜜地鼓起了。领导擦了擦五只手指,慢慢地伸出,抓住了他手里捏着的那张纸。
那天下午三点刚过,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小许走出了大门。他决定步行回家。一个小时后,他终于走到了楼下。那是一幢建于上世纪中的老楼,即使把皮鞋脱下拿在手上,踮起脚后跟,楼梯和地板还是会吱吱作响。夜晚上床后,小许总是提心吊胆,他担心自己的动作会使整幢房子有节奏地震颤起来。他不想继续住在这里。然而这个傍晚,他觉得它如此安静。长时间的走路使他的双腿发软,他在正对洋房的小草坪上坐下了。他举起了相机。
速度:1/125秒。光圈:2.8。焦距:200毫米。排水管。剥落的墙皮。一辆自行车靠在门前的水斗边,后座上固定了一把小椅子。瓦与瓦之间的缝隙里正生长着一棵嫩嫩的小草。三楼窗口的老妇人裹在深藏青外套内隔着窗纱向外望,一下一下地抿着嘴。天空颜色开始发灰,一群鸽子迎风抖动起它们的小白翅膀。晒台上的衣服跟着抖动起来,最靠马路边的是一只粉红色嵌银线袖子,它鼓胀着,好像睡美人突然苏醒了。
这些35毫米底片被放制成10×12英寸的大幅照片后,多出了许多细小的沙砾般微粒。它们显示出的带斑点局部让七十八岁的老王董事长泪眼模糊了。六十年前,我皮肤雪白,它也是,现在多出那么多斑,还是跟它一样。他气喘吁吁地感叹,是得拆了。当他主动提出要以一个艺术家的规格展出这些照片时,小许的脸红了,开始不停地点头。送老王董事长进了安检线后他散步似的走出机场,然后突然飞奔起来。五百多米后他停了下来,招下一辆出租车,直奔昔日的那幢老房子。
他其实不喜欢挖掘机和墙壁接触时发出的“嘣嘣嘣”声。巨大的铁臂先拔去二楼的一块块砖头,整层楼掏空后,上面的部分将会在重力作用下塌陷。他最大限度地远离, 再通过焦距的调整赶上。巨大的烟雾包围了他的镜头,几分钟后,他发现嘴里都是灰。
就这样每天花一个小时在这里。
五年之后,这些图像集体出现在美术馆二楼,靠近楼梯的一堵墙上。《失乐园》。小许站在那里,他的脑瓜顶有点秃了。
那一年,摄影师小许有了儿子。他开始拍摄孩子,废墟上、高楼前,所有的地点里都嵌进一两个男孩女孩的形象,有的调皮有的忧郁有的啃着指甲有的吮着雪糕。在一个因为老死已经被人遗忘的评论家文集里强调过这一点:小许的“恶之花”,将镜头对准孩子与粗暴的城市建筑,创立了一种复杂的、视觉上引人注目的研究方式——无机体与有机体经过摄影师主体的客观性呈示,获得了客体的主体性呈示的可能性。
在拍完这一系列后,摄影家小许开始频繁地陷入沉思。他预感到自己将会成为大师(如果大师仍被人们需要的话)。他开始向初次见面的采访者们谈起他已经去世三年的父亲,老人家曾是一名业余园艺爱好者,送出的作品引起过专业人士的广泛关注与赞赏(仅仅局限于口头),正是这位伟大的商店会计使儿子从小接受了人工美的熏陶。看着年轻的记者飞快地记录,他低下头,用手背揉着眼睛,不再吭声。沉默是所有声响中最令人难以忍受的。“这种耳濡目染的熏陶对一个艺术家的成长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记者这么一说,小许也就揉完了眼睛。
2
有一天,小许穿着全套观奇洋服去美术馆拜见一位资深策展人,了解对方将举办的展览主题。“有空过来聊聊,”在他第一次展出《失乐园》时策展人这样对他说,“我中午晚上要出去吃饭,别的时间都在办公室。”他去过一次,对方出国了。这是第二次。办公室里除了那位戴着眼镜的策展人坐在办公桌旁敲打着桌面外,还有一个板刷头男人,他就坐在宽大的办公桌上。他们冲着他一起开怀地笑了。小许在板刷头男人的背后走过,来到斜对着策展人的窗边,在椅子上坐下了。“小许,为什么坐得那么远?在我这儿,你可以和他一样,想怎样就怎样。”小许站起身,把椅子挪了挪,再次坐下。在互相介绍之后(板刷头男人,比他年轻十岁,得过一次国际大奖),他带点怨恨地发现,他们很快把他遗忘了。
他一声不出地听着他们讨论,他们大笑过一次,他跟着咧开了嘴。大约半小时后,男人从桌上跳下,转过身向他伸出手,他赶紧站了起来,一秒钟的握手,男人随即走出办公室。他听着运动鞋在长长的大理石过道上发出轻盈的沙沙声,在确信对方已经走远后他才开口。是的,他有些新的想法。
真得感谢他的儿子,小家伙近来迷上了玩具汽车,发条开的、齿轮旋的、磁铁吸的,还有用电的。他的妻子向他诉苦,眉头皱着,他发现她的肌肤松弛了。川字纹,法令纹,双下巴。可怕的衰老,小许想。妻子不是个美人,也许当初应该再挑挑。不过,再美的女人还是会衰老。(顺便提一句,这位妻子,当年曾经七次退回小许的情书,不过后来,小许顺利地请她坐上了自己的自行车,那天下午,在著名的“情人路”上他骑了一圈又一圈,有一圈甚至来了个双脱手,路边小洋楼里的居民们同时听见了女孩的惊呼声。)“那,还是给他再买一辆?”妻子蹲在地上,收拾着儿子的玩具箱。儿子坐在厅里的沙发上兴致勃勃地看着动画片。他同意了。晚饭后他们一家三口去了商场,给小小许买了一辆漆成军绿色的遥控吉普车。五十九元。旁边一辆KYOSHO出品敞篷跑车,银灰色宝马Z8。1:12。高级合金。詹姆士·邦德座驾(007系列《末日帝国》)。三千两百元。做工极精致(一对门把手,各能弹出一只导弹发射器)。为什么那么贵?按照原车型标准比例缩小,不可多不可少。小许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一道神奇的光在那一刻穿过了他的大脑。
他买回总长五十米的盒式皮卷尺。他每天从冲印店拿回四卷10寸照片。他用美工刀抠下楼房、人像、公共汽车、气球、西瓜及其他。他每天做除法。有些物体难以测量,树(爬树真令人难堪),空中的鸟,还有烟雾,这些都令他短暂地烦恼了一会。他谨慎地选择了那些比较容易测量出边线的对称物体。
半年后的美术馆。沿着轮廓小心刻下的平面物体贴满了靠近入口的一堵墙上(这次是在一楼),每件物体下面都用极其精准的数字显示出与原尺寸的比例。这些使用创艺简粗黑字体打出的数字结实粗壮地肆意排列,但是边缘,墙的边缘强迫这些奇妙的、少有重复的数字到此为止。一条无形的边线展开了另一个世界:板刷头男人在各种各样的水边记录下各种各样的瞌睡。每一种瞌睡都有几种可能:思睡、第一次快相睡眠、慢相睡眠的浅睡阶段、中睡、深睡、从慢相转入快相、从快相转入慢相。过程在黑暗中滑行,黑暗却置身于明亮之中。明亮照耀着人和水(有一处是海,从画面上看起来无边无际)。这些闭眼无视的姿态使小许感觉自己和自己的数字一起,被强行隔离开了。他在自己的墙边徘徊,听见人们向板刷头男人提起了博尔赫斯。那一天,盘旋了半年之久的创艺简粗黑线条终于在他的头脑中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这样一些词语:梦境。生存。睡眠。死亡。河流。生活的流淌……好长一段时间,他不止一次地做过一系列大同小异先甜后苦的梦:他梦见自己追随一个极其美丽的背影来到湖边、森林里、山脚下(有一次是在盆景园里),背影缓缓转过身,穿着T恤牛仔的板刷头男人冲他爽朗地大笑起来。
人们发现小许越来越爱说话了。每次向陌生人讲述即兴重组的故事他就激动不已,一股暖流从心底油然升起直到鼻尖(那里长出了一个大红粉刺)。他所用的原材料少有变化,但在他颠来倒去的精心拼搭之下照样演绎出各种版本,版本与版本之间既有共性又有个性,类似孩子们童年爱玩的一种名叫七巧板的游戏:简单的七块板,以各种不同的拼凑法彼此紧密地连接成几何图形(三角形、平行四边形、不规则多角形),具体的人物形象,动物(猫、狗、猪、马),建筑(桥、房子、宝塔),中、英文字符。终于有一天,板刷头男人拍了拍陶醉在自己精彩语言游戏中的小许肩膀,小许转过身平视着对方,(他们身高相差一厘米)“有什么事吗?”他问。“没什么,一根头发,老许,你有白头发了。”老许微笑着看看板刷头,指指自己的脑袋请求道:“帮我拔了吧,我不怕疼。”那位看也不看地转身走开了:“别拔,越拔越多。”笑容开始颤颤巍巍,还好,还挂在那儿。
3
时间是上午八点,老许穿着黑色丝绒西装在马路上走,紫色的领带看起来很华丽,这显得老许的脸色有些枯黄。“当心当心,靠边靠边。”公共汽车靠站的声音刺耳,这个站点由于有六路车停靠而显得特别拥挤,老许在人群中间迟疑着,人们撞着他的肩膀。他加快步子往前,被挤下了街沿。昏。直接反应是头皮有些发麻。
昨天晚上他要求了妻子。她涂了几层保养品的脸蛋摸起来黏糊糊的,闭着眼,看不出是困倦还是期待。她静静地接待了他。柔和的呼吸声包围着他,让他为自己硬邦邦的举止羞愧了。很快他穿上了内衣。“又能安静一个星期了。”他觉得他听见了妻子心里的感叹。他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在拉上窗帘没有灯光的床上他没看清什么,她在身旁,于是他抚摸了她的头发。她往上拉了拉被子。“睡吧。”她低声说。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喂——”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声音,对方以十分坦然的语气告诉他,“有两张照片粘在了一块,被强行分开时有一张,就是阳光下有很多颜色的那一张……”“哪一张?”“……有很多花,黄的红的,花圃的后面有几面旗子,蓝的黄的红的,中间有一朵,现在没了颜色。”听到一个犯了错误的人如此轻描淡写地陈述,老许感到十分气愤。“没什么,我已经重新打印了一张,40寸,巨幅。”一辆自行车从老许身旁擦过,铃声叮叮地响,“你原先那张是30寸,我还给你配了个白框。”男人继续说着。“好吧,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放得更大。”男人笑了:“来拿吧。”
四十五分钟后,老许侧着身子端着这个四周被刨得极光的白色大玩意儿从一幢古铜色大楼里走了出来。人们充满好奇地看着这张照片,几个司机先后在他身边停下了,探出了脑袋,老许叹着气,但是他并没有立刻拦下一辆出租车。他吭哧吭哧地慢慢走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第二个红灯过去之后,突然,一个溜冰鞋男人猛地撞到了他的右边胳膊上,哧啦一声,照片破了。
“你怎么这样!”老许感到自己的脸开始抽搐了,他把画框咚地沉到了地上。一阵风吹来,挂在框上的几块标准相纸动了动。“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老许几乎想哭了,“你知道吗,马上我就要送它去展览,你不觉得它很好看吗?”“是的,真漂亮,那么多花,”男人一边低声赞扬一边掏着钱包,“非常抱歉,没想到,我毁了一件艺术作品。”“不,我的水平一般,很一般。”老许突然很想抽支烟。“不,多美的花,多好的照片,您要不要来一根?”两支“中南海”被点燃了,老许心不在焉地看着烟雾,淡蓝色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开后,很快不见了。短暂的安静。
“您知道什么是行为艺术吗?”老许突然以一种愉快的音调问。“在我的印象中,行为艺术总是需要,自残什么的,或者杀只猪,在这方面,我,我连条鱼都没杀过……”老许大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想请您跟我去一个地方,您可以继续这样。”老许边说边指指自己的脚边:“如果把我的照片比作乐谱,那您的这一下冲击,就是演奏,把它们配在一块儿,才是一首美妙的曲子,怎么样?跟我一起去吧。”
不过在到达画廊之前,溜冰鞋男人曾经设法消失:他们经过一个书报摊,小亭子外面的桌子上摆放着许多种报纸杂志,老许停下脚步翻了翻旅游杂志,这一期他为它拍了一组专题,他一边浏览着一边介绍道,看看这张,还有这张。他突然发现,没人听他说话了。他小跑起来。经过一家便利店时他随意向里张望了一眼,男人正在店里缓慢地滑来滑去。他迎上去,另一位假装自己饿了,于是拿起一盒蛋糕。几分钟后,一块被咬了四口的蛋糕扔进了垃圾筒。
下午五点,老许妻子准时出现在了画廊门口,她选了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黑色毛衣,大方地展示出三分之一白皙的胸部,那里冰冷地贴着一挂珍珠项链。她看见了那张40寸的大照片,它被放在入口处,四分五裂。她的手颤抖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对着手机她不断地以极力克制的轻声重复道。老许沿着长长的走道向他惊慌的妻子走去。
“谁把它弄成这样的?”她紧张地问,一边把自己冰冷的左手弯上丈夫的小臂。“这是一种艺术手法,表现方式,一两句说不清楚,反正这就是我的新作品,你先随便转转,等会有更精彩的。”老许说着,把自己的胳膊从她的手掌里滑脱了,向另一位微笑的女士匆匆走去。老许妻子在长长的走道里缓慢地走着,她经过丈夫和年轻的有栗色卷发的女人,听见压低的笑声和老许温和的声音,他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词:无与伦比。她叹了口气,对那些固定在墙上的照片心不在焉。这时她听见“咣”的一声响,她抖了一下,跟着身旁的人们一起,把脸转向一个方向。那是走道的尽头。
一个穿着溜冰鞋的高个男人站在另一张破碎的照片旁,好几个镜头对着他,那些手停留在空中,这时她看见丈夫走上前去,站在男人身旁,右手揽住他的肩膀。她满意地看到,更多的手端起了。她伸出手指转了转胸前的珍珠项链。她没注意到,她把项链的塑料接口转到了自己的胸脯上。
老许在发言:“我知道大家都希望看到一些漂亮照片,我们的生活需要调剂品嘛,不过艺术家可不能只满足于提供这些,所以我选择今天的展出方式。要是你们感兴趣,我可以向你们解释为什么我要搞这样的破坏,这里我首先建议各位记者朋友们看一篇弗洛伊德的文章《论非永恒性》,对我震动很大,很多人都知道他的‘精神分析’,不瞒各位,那些我从来没看懂过,我今天想说的是他的一个观点,美的短暂性会提高美的价值!对于一个图像艺术家来说,这种价值就是拍出一张照片后,把它公布于众,然后立刻毁掉它。一个非永恒性的价值是时间中的珍品,如果你买了我的作品,把它挂在墙上,它就固定了,这种死法不叫艺术。但是如果它即时毁坏,就会变得像琥珀一样。艺术家的目标就是创造并毁灭,对享受的可能性的限制同样提高了享受的价值,不过,你们看,说这些理论多么乏味,还是让我们喝点红酒,吃点小点心吧,欣赏艺术不需要解释,解释是你们文字工作者的事,是不是啊?”
“再多说几句吧,许老师。”
老许妻子远远地望着丈夫,当他用手把挂在框上的碎片撕下一截扔到地上的时候,人们不再安静地盯着他看,人们哄哄地发出了笑声。笑声震着她,笑声在发抖。在她身边,有个漂亮的短发女孩欢笑着举起了酒杯,发出了“COOL——”的音节。一个男人开始往地上扔餐巾纸。离老许最近的女生向他抛去了一个媚眼。“老许我爱你。”她喊道。她说她爱他,老许妻子想,每天晚上他都睡在我身边。“你也喜欢他的作品吗?”短发女孩问她。要是她知道他是她丈夫,又会跟她说些什么呢?
老许妻子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在她曾经待过三年的设计班,她是个有点才气的女孩。在系里她第一个把嘴唇涂成黑色。愚人节的早晨她把长发倒梳披到脸上,用颜料把自己画成一个骷髅模样,在楼梯上跑来跑去,吓了很多人一跳。她用喷漆改造了一辆除了铃不响什么都响的“老坦克”,第二天它就成功地被人带走了。她在床单上别上别针,把自己裹成一个蓝白长条。她以引人注目为乐。她的同屋三年来从不了解她的生活,现在她仍然不想对任何人诉说,她对教书女士工作的不满——每天在离家四公里的一所职业中学里穿着中跟鞋站上一个半小时,再在屋子里坐到下午五点,就为了每月三千元的薪水。她已经这样生活了十来年。不疲于奔命,不比别人吃更多苦,甚至值得很多人羡慕:他们一家住在一个装修精致的中级公寓房里。冰箱时刻关注着刚上市的水果。卫星电视系统几乎涵盖世界所有顶级电视频道。阳台是喝下午茶的好地方。至于老许的工作,她越来越少知道,因为她不再感兴趣。
要是她那位该死的初恋看到现在的她,肯定会很失望。他会把红酒泼到她的脸上,让她洗一洗粉底。他喜欢她咬得坑坑洼洼的指甲而不是现在圆而透明的,他喜欢她不戴胸罩像小鼠一样温热的胸脯,不收腰的裙子,不穿肉色丝袜的赤脚。婚后她见过他几次,每次他都对她摇头,说她不该去学做蛋糕,但她喜欢现在这样。
她抓住一张餐巾纸,她把它玩成了螺旋形,她想点燃它,但是她没有打火机,最后她把它插进了自己的酒杯里。在那之前,她低下头用它擦了擦眼睛。她抬起头寻找丈夫,看见他被一群人包围了。镜头和问题像被吸铁石紧紧吸住的铁块,松也松不开。他们向他索要名片,他一一给了。有个女孩给他拿来一杯酒,他笑着接过但是没喝。有些问题如:在摄影家并不那么受关注的当下,为什么要采取行为方式展示图像,为什么这样就能立刻变得引人注目?他不给出回答。有些问题如:从官方发言人到民间艺术家的转变。他滔滔不绝地谈论:“我三十几岁才搞摄影,起步相对较晚,不过在我拿起相机之前我就已经知道摄影分为纪实摄影、观念摄影、风光摄影、人像摄影等等,但我只在办公室里看过一些摄影杂志,我辞职后就再也没看过摄影杂志,因为没有免费的机会。办公室里杂志多得很,《大众摄影》《中国摄影》《人像摄影》《摄影杂志》,其他杂志也多得很。现在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坦率地告诉大家,我对自己没有观点的那十年,深感浪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用英文告诉他,她想收藏他的“毁灭1号”,但是五百欧元,她告诉他她是新加坡留学生,没有那么多钱。老许立即宣布她是他“最真诚的支持者,是真正的艺术爱好者”,他“很乐意以半价赠予一个远道而来的女孩”,“我从来不跟那些只有钱的商人交朋友”。他强调。
她闭着嘴打完了哈欠,眼睛里露出倦意,靠在了一边墙上。她看见那个把照片撞烂的男人和她一样,懒洋洋地软在离她一个胳膊远的墙上。他一动不动。要是我伸出手去碰碰他,他会把我当成什么样的女人呢?她注意到他脚下的溜冰鞋,他肯定会脚一蹬逃之夭夭的。唉,也就是想想,想想不会发生任何问题,但是男人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他们交换了名字,就是把应聘用的简历从电脑上复制下来转换到舌头上,顺便从每天的生活中摘下几小段,口头编辑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再等着对方另说一套。事实上,她在这几段交叉进行的叙述中真实地描绘了她自己,有几句出自她昨晚的日记,全是真心话。通常她把这些抱怨小心地用枣红色烫金仿皮PU两面一夹,然后放回自己梳妆台的抽屉里去。
此时老许正在整个展厅里转悠,如果把双手背到身后,活像个正在监考的小老头。她的眼光远远追随着他,她希望他能看到她的目光,走到她身边来,她并不需要他向大家介绍她但她想,音乐不错,红酒不错,白色的盘子与银色的刀叉叮叮当当响,灯光也能增加温馨的状态。然而,她看见他向画廊女老板走去,那个女人头颈里有个亮闪闪的挂件,真刺眼。他的两只手轮流抬起,在空气里比划着,从频度和力度看,他很兴奋。她低下头,看到了老许黑色的西裤,然后是旁边一双带银圆扣的圆头黑皮鞋,里面嵌着一对穿了肉色丝袜的脚,丝袜有很高的光泽度,很适合锵锵锵地在路上刺耳、晃人眼睛……真是个让人心烦的地方,她想,早晚我会对他毫无兴趣的。
虽然离开得够久,但家还是要回的。一路上老许都在向自己的妻子春风得意地报告着好消息。他的作品一共卖出三幅,形象严重破碎的那一片被画廊收藏了。她想让我给她的作品在三个印张之内,八千块,我还以为是美金,这怎么可能呢?这和国外的价格相差太远了,老许叹了口气,把手插进西装口袋里,一定得有耐心啊对这个市场。
他的手指在口袋里轻轻地按了一下皮夹,小赚的一笔将在明天打入他的银行账户。他们的家在七楼,但是电梯坏了。他们鱼贯往上爬,黑暗在他们眼前一段接着一段消失,再在他们背后出现。站在门前,老许从裤子口袋里拽出钥匙,叮叮当当的声音在楼道里响了起来,一边大声喘着气,老许的右手向前伸出,顶住,然后,第一道门开了。紧接着他将铁门大大地推开,他的身体贴着不锈钢条,左手横向打开,手指被一只溜光的球形把手吸附,头向后仰,用半个耶稣的神情看着他妻子。
银色枝形吊灯在奶黄色地板上打下一些扭曲的影子,好像它一直控制不住地花枝乱颤地笑着。配合窗前的白色钢琴,厅的左侧到处都是四条四条有粗有细的白色的腿。墙上当然饰有照片,飞翔的鸟、节日空中的气球、闪着银光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开屏的孔雀、满脸皱纹的西藏老妇人、坐在泸沽湖边回眸一笑的纳西族少女、雾凇——没有一幅不是完整的。有一幅,航拍的川藏公路,表面略显不平,这诱使了很多客人伸出手指去触摸。没人能摸到起伏的肌理。
球面像差,简而言之就是大范围下的球面无法很平地映射成平面。实验:找一张锡纸,请用它包住一个球。你将发现,纸是包得住球的,但是永远包不平。从数学角度看,这是由于两个面的曲率不同的缘故。一个是0,一个是1/R(R很大时,可近似看成0)。航拍时由于高度过高的缘故,能看到的地面太大,球面于是产生。
将照片挂在墙上,或者悬吊以便于观众三百六十度走动与观看。鼓励观众伸手触摸(建议在照片上固定超灵敏温度计一根,以此测定出陌生手指带来的温度改变)。艺术家老许需要做的工作重点将是对照片摆放位置与空间的拿捏。不过很可惜,正在卧室换睡衣的老许,刚把白底蓝条的长袍套上一只胳膊,他清楚地看见了穿衣镜前的自己,因此没能看见一墙之后的这个绝妙的艺术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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