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体乌鸦
文·赵 卡
1
我十四岁半那年,被人暴打了一顿,身子翻滚在灰土黄尘里,哭爹叫娘。哎呀,一说起这事来,都气得我,气得我浑身痒痒。打我的人,我不认识,打完以后,我认识了,这个王八蛋狗娘养的,我×他十八辈祖宗,万勇和村的赵管半。
为什么我被赵管半暴打了一顿,而不是李管半或张管半,不要问,不为什么,没有任何必然的缘由,仅仅是我从他们村路过,又在赵管半他们家门口摔了一跤,恰好摔倒在赵管半的脚下了。我唉哟了一声,随口骂了一句,骂了一句什么,我现在回忆不起来了,反正,我骂了,带着生殖器官的字眼儿。我骂了以后,赵管半就不让我了,说是骂他,正好赶上他的拳头痒痒了,就趁势按倒把我打了一顿。
给小爷等着,我在心里骂道,你妈个×。
记仇一时半会儿是没用的。我说了,那年我十四岁半,赵管半比我高出两头,听说都快二十了,我若和他单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问题是我被他打狠了,不报此仇我憋屈得不行,我一憋屈,就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脸色也难看。我爹问咋了,不睡觉不吃饭,我说不咋,就是不想睡觉不想吃饭。我爹说,你妈×的 ,虫子大个人,咋了,你这是抽筋呢还是发神经呢。我说,没抽,也没咋。
过了两年,我长了两岁,感觉身上肉也堆了不少,力气也有了,不上学以后,我还学会了喝酒抽烟。我处心积虑处了几个弟兄,有的是邻居,有的是同学,他们对我很认,互相表过忠心,我认为时机来了。我瞅了个机会,把赵管半打我这事和邻居茹建国说了一遍。我说,我让赵管半打了,前两年的事,到现在也忘不了。茹建国和我同岁,身体比我壮多了,他问我具体啥时候的事儿,我就说两年前,具体什么日子记不住了,也没必要记,反正他打过我。噢,茹建国慢悠悠地说,君子报仇两年也不晚,哪天找个机会,弄死他。我又把赵管半打我这事和同学薛建强说了,我说,我让赵管半打了,前两年的事,到现在也忘不了。薛建强比我小一岁,瘦得像猴子,他问啥时候的事儿,我说两年前,具体什么日子记不住了,也没必要记,反正他打过我。哦,薛建强龇了龇牙,说这好办,哪天找个机会,弄死他。就这样,在茹建国和薛建强的吆喝下,我几天就攒起了七八个铁杆弟兄。
弟兄多了就得维持感情,而维持感情少不了烧酒。一天,我买了两罐头散装白酒,叫了这七八个弟兄,在村西头的废砖窑里喝了拜把子酒。拜把子得先报岁数,我年龄最大,就做了老大,茹建国次之,做了老二,薛建强老四,其他弟兄都按年龄排序,共八个人,就是兄弟八个了。弟兄们结拜了,需要一个响亮的名头,几个人绞尽脑汁,最后定了八大金刚的名号,按茹建国的说法,这样就谁也不敢惹了。这名号有了,排序也有了,接下来就是装备的问题了。我说我是老大就算了,以指挥为主,你们自己弄自己的顺手家伙。弟兄们就各自找顺手的家伙,大多数是拣根棍子,捋吧捋吧,只有茹建国的与众不同,是一根锁自行车的链锁,一甩,能甩出令人胆寒的哗啦声。弟兄们问我先找谁开刀,我说当然是万勇和村的赵管半这个王八蛋了。
我们邻村南八份子,是个少数民族聚居村,乡里面有照顾政策,除了经济就是文化方面的,比如经常放电影。那时候村里放电影也是很稀罕的事儿,所以一旦南八份子放电影,其他村的人都去看。有一回,南八份子放电影,都是新片子,我瞅了机会,打听到了消息,和弟兄们一起带着家伙去了。南八份子村和万勇和村相距不到两公里,我们村离南八份子村相距超过了两公里,那时的农村文化活动少,娶媳妇儿,死人,打架,唱戏和放电影都属于重大娱乐活动,至于有没有文化含量,则另当别论了。我预想的情节是,南八份子村放电影,肯定少不了我们村和万勇和村的老少爷们儿,毕竟这样的娱乐活动一年也遇不上几回。那么,万勇和村的赵管半说不定会与我们相遇的,相遇了,管他一顿饱打,这也是我事先设计给弟兄们的。可惜的是,那天夜里,我们几个遛遍了戏场,也没发现赵管半,倒是碰着了赵管半他弟弟,既然他哥没来,那我们就只能找他弟弟的麻烦了,所谓饺子里没油,醋里报仇。
我和茹建国说,赵管半没看见,看见他弟弟赵二半了,咋弄?
茹建国说,管球他赵管半还是赵二半,打谁不是打?
打谁不是打的道理,放在今天讲,就是你恨日本鬼子,但又去不了日本,再说去了日本,你也不敢怎么着,只好在中国的大街上打砸日货了,一般情况下,用日货的国人也会跟着遭殃。泄愤嘛!就这样,那天夜里,南八份子的电影散场后,我们埋伏在回万勇和村的路边,出其不意打了赵二半一个措手不及。别人的拳脚相加我就不说了,茹建国的自行车链锁像雨淋一样抽在了赵二半的头上,我看见赵二半跪在地上,抱着脑袋凄惨地嚎叫不停,茹建国呢,喘一口气,再打,赵二半就又抱着脑袋嚎叫。
打爽了,打完了,我们就跑,跑的速度比突然袭击的速度有增无减,跑远了,还能清晰地听见赵二半的嚎哭声。我还听见有人大声问赵二半,是谁干的,他妈的是谁干的?赵二半带着哭音说黑灯瞎火没看清。妈×的,谁干的,站出来,又有好几个人开始大声嚷嚷,仿佛他们成了英雄我们是胆小鬼似的。
2
有一回茹建国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他们同学的。
杨凤儿十六岁那年,他爹杨换钱五十一岁,得了一种怪病。这种病发作起来,脸憋得通红,呼吸不畅,声音嘶哑,咳嗽时痰中带血,有一次厉害了,扛不住了,被送进了医院。杨凤儿他妈问医院,这是咋了?大夫说了一串她听不懂的词,什么颈部包块,什么颈淋巴结肿大,什么恶性肿瘤,杨凤儿听懂了一些,翻成大白话,就是他爹喉管上有问题,往深了说,可能是喉癌。
喉癌这种病,医院说易发年龄为50到70岁,男人比女人爱得,病因搞不清。杨凤儿问他爹,怎么样了,杨换钱说,出不上气来,喉咙疼得不行,哎呀,哎呀呀……
得做手术,不然的话,医院说,不然的话,恐怕……
医院说的是半截子话,意思谁都能听得出来,不然的话,杨换钱有可能小命不保。医院那么大,医生有技术,不会吓唬人的,杨凤儿望了一眼她妈,她妈面无表情地说,做吧。做手术肯定得花钱,需要多少钱,医院说了,最少得二十四万。
二十四万是个什么概念呢,杨换钱算了一下,全家总共种了二十亩地,按每亩纯收入三百块计,当然前提是风调雨顺,虫子也不作梗,那么一年的纯收入是六千块。二十四万,六千块,杨换钱就算拿了计算器也没有勇气算出结果。之所以杨换钱没有勇气算出结果,倒不是因为这是个天文数字,而是算出来了也没有任何意义。等死吧,杨换钱和他老婆张二闺女说,人没有不死的,迟死早死一球样。这话说的,好像他杨换钱不怕死似的,问题是,他杨换钱死了,留下老婆张二闺女,姑娘杨凤儿,儿子杨永强怎么办。
呜呜呜,啊啊啊,张二闺女蹲在医院的走廊里哭了起来。
呜呜呜,杨凤儿站着,跟着她妈也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她的声音比她妈的低。
老婆和闺女毫无顾忌的哭,使得杨换钱的面子有些挂不住,扬手就给了张二闺女一巴掌,给了杨凤儿一巴掌。杨换钱骂道,妈个逼,人还没死,哭丧呢。杨换钱这么粗鲁的连打带骂,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吱了一声,你看你这个人,怎么打人呢,有什么话不能说呢,哼,这人……!杨换钱看了一眼看不惯他的人,年龄和他仿佛,不认得,但他没吭声,嘴唇动了动,就唉了一声,也蹲在地上了,低声和老婆说,咱们先回吧,回去想办法。
杨换钱一家三口出了医院大门,步行走了半里地,在一个综合百货门口站住了,等村里来的顺车。综合百货在县城的中心地带,村里的人们上城购物或办事,一般都会自动在综合百货门口聚集,遇了村里的顺车,就搭了,一般情况下,给个三块五块的,权作了车的加油费。但杨换钱一家三口的运气太差了,等了两个小时都没等上,杨换钱有点急躁,决定换个地方等车,到南门,南门车多,即使搭不上村里的车,也可以搭邻村的车。杨换钱捂着脖子,他一阵儿一阵儿的出不上来气,双脚刚插到了马路中间,就被后面一个不停摁喇叭的面包车给碾了脚。
瞎了眼啦,杨换钱回头骂道,哎哟,我的脚。
碾了杨换钱脚的这个人,巧了,就是在医院走廊里看不惯杨换钱的那个人,他叫武连环。武连环是到医院找一个朋友,给医院联系点业务,看到杨换钱在左一掌右一拳的打人,而且是打女人,才吱了声的,没想到这又让他撞上了。
哎哟,武连环赶忙刹车,下了车察看情况如何,有多严重,才发现是医院里碰到的那一家三口。武连环先是给赔了礼道了歉,问杨换钱碾得厉害不,不行上医院。杨换钱也看出了是那会儿在医院呛他的人,说不严重,就是不方便走路了。武连环说,你们在哪个地方住着,我送你们回去吧。杨换钱说正好,我在瞪口村。武连环说,噢,我在万勇和村,咱们两个村挨着,正好。杨换钱说,你是万勇和的?武连环说,是啊,怎么了?杨换钱说,我没见过你。武连环说,噢,我一直在外面瞎跑逛,刚回来没多久。说话间,杨换钱和张二闺女坐在了面包车的后排座上,杨凤儿坐在了副驾驶上。边走边聊,互相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武连环说,他和医院做点业务,需要帮忙的时候作声。张二闺女说,想给闺女她爹做手术,就是太贵了,说差不多得二十四万。武连环说,我给你再问问,医院也是,有时候瞎要价。一来二去,武连环和杨换钱一家三口的关系仿佛沾了亲似的。
接下来的故事就简单了,武连环真的给杨换钱一家跑前跑后,把杨换钱重新接到医院,重新做了影像学检查。病因查明,杨换钱主要是因吸烟过度引起的,医生说了,杨换钱抽的旱烟,燃烧时产生的烟草焦油,其中的苯芘可致癌,而且旱烟的烟雾可使纤毛运动停止或迟缓,也能引起黏膜水肿和出血,使上皮增生,变厚,鳞状化生,成为致癌基础;再者,杨换钱还喝烧酒,饮酒过度,长期刺激黏膜也使其变性而致癌。病是属于喉结核,患者有不同程度的喉痛,肺部大多有结核病灶共存,病变呈颗粒状,粉红色或苍白水肿,常伴有浅溃疡,覆盖脓性分泌物,后联合为喉结核的好发部位,而喉癌者罕见,进行抗痨治疗有效,活检细胞学检查和分泌物涂片,找抗酸杆菌对确诊有帮助。这一套一套的,杨换钱听不懂。因为武连环的关系,医院给了最大的优惠,说十五万就可以做手术,而且保证做好。
没钱啊,杨换钱沮丧地说。
想办法啊,武连环安慰他。
想办法也没钱,杨换钱哭了,他老婆跟着哭,杨凤儿也跟着哭。
要不这么办,你们看行不行,武连环迟疑了一下,把杨换钱拉到一边说,我出钱给你治病,你答应我一件事。
啊,什么事,杨换钱顿觉茫然无措,你为啥要给我出钱,我可是还不起。
嗯,武连环顿了顿,努力压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缓缓地说,把凤儿给我吧。
杨换钱明白了,武连环要他把自己的闺女杨凤儿,给他武连环做老婆。感觉这是个阴谋,这个主他杨换钱一个人是做不了的,再说了,杨凤儿还小啊,才十六岁,不到婚嫁年龄,他迟疑了,嘴唇嗫嚅了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武连环见杨换钱不吭声,就把张二闺女也叫到了一边,大致说了意思,武连环说他无意于趁火打劫,关键是你们自己拿主意,行,他就张罗钱,不行,就算这些天他义务帮忙了,交个朋友。这事比较突然,尽管杨换钱和张二闺女对武连环的好心好意有心理准备,合计将来咋报答人家,万万没想到武连环是这个意思,想做他们的女婿。杨换钱和张二闺女反复思量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最后,杨换钱心一横,和武连环说,算了,我还是等死吧,闺女的事,我没法张这个口。话音未落,杨凤儿站在一边插了一句,我跟武连环。
没有任何过渡,杨换钱顺利地住进了医院,手术也做了,虽说术后难免恶心,呕吐,腹泻,口腔臭,但小命是保住了,前后花了十八万,全是武连环掏的。杨凤儿也住进了武连环的新砖瓦房,这事儿,就算皆大欢喜了。
我操,茹建国说,杨凤儿和我还做过一个学期的同学,杨凤儿十六岁,他男人武连环都四十九了,能和杨换钱称兄道弟了。
3
赵管半的仇我还记着,寻思啥时找个空子收拾了他。
就在打完赵管半他弟弟赵二半的第二年夏天,麦子刚收完,人们说万勇和村要唱三天戏。我认为机会来了,就找了茹建国和薛建强,说万勇和唱戏,正好可以收拾赵管半。他俩说好,正手痒痒没地方发泄呢。赵管半不比他弟弟赵二半,绝不是省油的灯,平时打家劫舍的营生没少干,派出所也进过不是一两次了,见过阵仗,我担心人手不够,想多叫几个帮手,茹建国说不用,就交给他一个人行了。
我们是瞅了唱夜戏的时候进了万勇和村的,日本鬼子当年也这么干,白天,怕打起来被认得,不好跑,晚上,黑咕隆咚,动了手也看不清面目,打坏了人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薛建强那段时间正和万勇和村的一个女的搞对象,我就让薛建强搞情报,盯紧了赵管半的家。薛建强从他对象那儿得来的消息是,赵管半这段时间非常老实,没有走东串西,一直在家呆着,人们都还奇怪呢。我问薛建强消息是不是属实,薛建强说,我对象说的,能不属实,不属实我还能要她么?我说那就好弄了,等戏一结束,人们都回了家,咱们就直奔赵管半家,埋伏在他家院门口,等他一露面,搞个突然袭击,就像上次打他兄弟赵二半一样,趁乱逃跑。
茹建国抖了抖手里的链锁说,嗯,这回我能把他的脑袋抽成五瓣。
我们几个先是在万勇和村的一个小卖部喝啤酒,天南海北闲聊,薛建强搞的那个对象也在,我们让薛建强的对象再叫几个女的,说一起玩儿。薛建强的对象说,你们啥心思我还不知道,我们村女的多啦,有本事自己去搞。我们就说她不够意思。一直喝到快散戏的时候,我们几个才离开了小卖部。因为身上钱不够,啤酒钱还是挂了账,让薛建强的对象作了担保,虽然薛建强的对象有点不高兴,但因为薛建强的面子,她还得顾着。
我们几个趁黑摸到了赵管半他们家门口,捋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发现有了异常情况,赵管半的家乱成了一团。一会儿,看完夜戏的村人三三两两往赵管半家聚集,我们一看这个情况,知道没法下手了,也就假充看热闹的人,挤进了赵管半家的院子。没用一分钟的时间,就搞清情况了,赵管半把他舅妈给连夜拐跑了。去了哪里,人们纷纷瞎逼分析,有的说去了包头,有的说去了呼市,还有的说去了后山草地上了。我们正看得热闹,薛建强的对象也来了,我问她,不是白天还在的吗,怎么晚上就不见了,你是怎么给侦察的啊?薛建强的对象说,他妈的真邪门儿了,外甥拐走舅妈,我还是头一遭听说。
他舅舅是谁啊,这么倒霉?薛建强问他对象。
武连环,薛建强的对象说。
哦,我想起来了,茹建国拍了一下脑门,我说么,这么熟的名字,我以前那个同学杨凤儿他男人啊,咳,我操,杨凤儿十六岁,不,应该是十七了,他男人武连环也应该五十岁了,差了他妈的三十来岁。
我们原先准备打一顿赵管半的事,只能就此罢休,因为,赵管半的人都找不见了。看来,赵管半这个家伙早有预谋,趁了邀请他舅妈来万勇和他们村看戏的空当,得手了。我们剩下来的时间,除了猜测赵管半这个乱来的家伙到底跑哪儿了,然后就是惦记杨凤儿,因为按茹建国的说法,杨凤儿学习不行,但长得漂亮,胸也大,屁股也大,要是捏一把的话,肯定能射出一股水来。
4
赵管半拐走亲舅妈的事,人们乱传了一阵子就偃旗息鼓了。
没有了赵管半,我也没有了复仇目标,后来,我们这些拜把子弟兄都长大了,除了茹建国还到处寻衅滋事外,其他的人自寻出路,有的去了包头打工,有的进了县城开饭馆,有的跟了大车跑长途拉煤,有的去了南方套红蓝铅笔骗人。我是先到城边的一个砖瓦厂干了一个月,吃不下苦,就转道呼市去了,在呼市,我碰到一家养鸡场招工人,就去了,场里一看我块头不小,加上人也精神,就留下了,哎哟,我一干就是十年。
我这十年中曾回过老家五六次,还找过茹建国薛建强他们,和他们说养鸡场怎么怎么好,无奈他们都已结婚生子,无意出门,我每次回来,除了喝一肚子烧酒外,再无任何收获。庆幸的是,我当初叫他们去养鸡场他们没去,否则真是麻烦了。养鸡场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袭击后垮掉的,新城疫,养鸡场的技术员戴着大口罩,手里拎起一只鸡说,他妈的,新城疫,太恐怖了。新城疫这种疫病,对禽类的袭击一般是毁灭性的,而且速度奇快,你都没有治疗的时间。养鸡场的新城疫具体是怎么来的,养鸡场的技术员一个说法,农业大学的专家又一个说法,不管什么样的说法,鸡没了,场子就不存在了。
我后来拖家带口,进了城,混过各种活计,都干得不怎么顺手,勉强维持家里的开销,直到我混了两年,偶然代理了一款东北小烧酒,很便宜的那种,专做农村市场,我的严峻的生活局面才算有了缓解。我开始在呼市周边的几个县城铺市场,有的地方能销得动,有的地方不行,一次,我父亲病了,说是尿路结石,我开了面包车回老家接了我父亲,在呼市找了一家小医院,花了不到三千块钱就治好了。我父亲在我家住了三天就不想住了,他说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都快闷死了,我只好把我父亲送回乡下。回到乡下,我多住了两天,和茹建国薛建强还有几个其他弟兄喝酒,喝的是我代理的那个东北小烧酒,喝着喝着,我灵机一动,说反正我打农村市场,建议茹建国薛建强他们一起做老家这个市场,有钱大家赚。茹建国是第一个响应的,说好啊,又能挣钱,还有酒喝,多好。薛建强也跟着响应,我当场拍板,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他俩给我负责老家方圆十公里的市场,底价结算。
茹建国和薛建强不愧是我的好弟兄,干了三个月就有起色了,每个月大概能销一卡车,两千多件酒,我给他们的价很低,他们每件的利润大概是十块钱,刨去人吃马喂什么的费用,每人每个月还能挣到三四千块。他俩很高兴,我一来就给我杀羊,然后便是叫了其他弟兄,使劲儿陪我喝酒。一次,我们在喝的过程中,回忆起了往事,打架斗殴偷鸡摸狗之类的,我特意提到了当年我报仇赵管半的事,说那个家伙,不顾伦常,居然拐跑自己的亲舅妈,否则,那天估计那小子能被咱们打个半死。我这么一提,茹建国满脸惊讶,说你还不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吧。我问发生什么事了,茹建国说,赵管半早就变成乌鸦啦。
哦,我吃了一惊,怎么会呢,你喝高了,满嘴嚼球毛。
茹建国说,那年万勇和唱戏,咱们不是要在赵管半家门口伏击赵管半么,结果不是没伏击成么,还不是因为赵管半拐跑了他舅妈么?你知道后来咋了,赵管半能拐跑他亲舅妈,我同学杨凤儿,完全是因为杨凤儿和武连环他俩的年龄差得太大。当时杨凤儿迫不得已下嫁武连环,还不是为了给她老子治病么,武连环当时老婆死了半年,一个人寡汤淡水地过,他揽点医院的小工程,挣了点钱,全花在了杨换钱身上了。本来,武连环以为他掏心窝子给杨凤儿她老子看好了病,杨凤儿应该一心一意地跟他过光景,谁知道,据说啊,武连环裤裆里的家伙不行,每次都满足不了杨凤儿……
茹建国说到这儿,其他几个弟兄满脸发光,吃吃直笑。我让茹建国捡重点的说,别扯那些没用的。
茹建国继续说,后来,武连环和杨凤儿到他姐家串门子,他姐就是赵管半他妈,不知咋弄的,杨凤儿和赵管半偷偷好上了,他俩好上了,武连环并不知情,这就是后来咱们去伏击赵管半没伏击成,看到了外甥拐走舅妈的一出好戏。
说后来,我催促茹建国,后来怎么样了?
茹建国说,后来啊,你问他们,后来武连环给气死了,这年头,气死人是不偿命的。赵管半和他舅妈杨凤儿就名正言顺了,但是他们没领结婚证。杨凤儿后来给赵管半生了三个姑娘,赵管半说,不行,一定要生儿子,这样,有一年杨凤儿又怀孕了,他俩偷偷B超了,说是个儿子。这下,赵管半高兴得不行,逢人便请喝酒,没想到,一天,赵管半又跑到外面喝酒,喝醉了,没回家,杨凤儿被县里的一个计生女干部拉走打了胎结了扎。杨凤儿啊,挺惨,你问他们,当时就变成傻子了。赵管半酒醒后,左眼皮直跳,按都按不住,趔趔趄趄回到家,他老婆不在,问他爹,他爹怒气冲冲地说你老婆在医院呢,疯了。赵管半头发都奓起来了,他还以为做梦的,让他老子一锹头劈在了后背上,才醒悟过来。他跑到医院,老婆真的疯疯麻麻了,这不是做梦,是真的。这时候呢,医院大墙外响起了一声一声的很有节奏的磨剪子嘞镪菜刀哇的声调,哦咳,赵管半揉着眼皮说,我该磨刀了。
他要杀人?我问。
磨刀不管用,茹建国说,赵管半回家磨了刀子,找计生干部的茬,结果被报了派出所,蹲了半个月号子,脑袋给打成了猪头。
再后来呢,我继续问。
再后来啊,茹建国神秘地说,你问他们,赵管半有一天,有一天,变、成、了、一、只、乌、鸦,飞到那个计生女干部的家门口,站在墙头上,从白天至黑夜,一个劲儿地喊,还我娃娃,还我娃娃!叫声凄惨,附近的人都头皮发麻,不敢听。计生女干部受不了这只莫名其妙的乌鸦,胸口堵得慌,先是轰,轰走了再来。计生干部不胜其烦,报了附近的派出所,派出所过来轰了半天也没用,烦了,说估计过段时间就没事了。但那只乌鸦,也就是赵管半,执拗地连年累月在计生女干部家门口日夜哀嚎,还我娃娃,还我娃娃!娃娃,娃娃……
我听得毛骨悚然,竟至说不出话来,耳朵里竟然也响起了一声一声的很有节奏的还我娃娃,还我娃娃。然后我吐了,吐了一地污秽物,形状像极了一只鸟,嗯,像一只液体乌鸦,在撕心裂肺地叫着:还我娃娃,还我娃娃!娃娃,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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