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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场

日期:2016-05-19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文·魏 傩
 
      “我儿子死了。”她说。手扶在棕黄色的木头门框,指端绽开刀刻似的川形纹路,纹路和指甲也是棕黄色。她引我去屋里坐下。她坐板凳,我坐沙发。
  那是我最不好的一段时间,从一个公司离职,没有找到下家去处,家里不好意思待久,找个借口去儿时的住处闲逛——公园边一片低矮破落的平房,拆得差不多了。
  开门之前,一阵风吹来煤圈里的气味,我好久没闻过那味道,一转脸,煤圈里空空荡荡,半边院墙塌了,看得见远处的野湖。煤圈是屯煤的地方,一冬的煤堆在里面,越用越少,剩下砖缝里清不掉的黑色煤渣。圈口的门楣上别着一枝干枯的柳条,同样的一枝,别在院子大门上面。
  “我儿子死了。”
  重复的话引导我看向她的脸,一张软的脸,黄的,青的,薄的,皱着。后院里,半边自行车胎垂进窗面,后院也是空的,水泥地,平平展展,黑色橡胶的轮胎,落着灰,一纹一纹的褶。
  “你们玩得很好。我儿子,和你。”
  “您还认识我?”
  我家没有人住,院墙倒了,半边房顶塌进屋去,扒掉了后墙,垃圾和杂草堆进院子。她住在我家对面,也许是还有人,房子撑着。我来敲门,不曾想会有人应。
  “我儿子小的时候,不爱说话,不和人打交道。家里来了亲戚,我们在客厅,他躲进卧室,我们去卧室,他又嗖嗖溜到院里。办了张借书证,就成天泡在图书馆,我让他抄成语词典,一行一行,字写得整整齐齐。后来再让他抄,他不抄了。院子里飞进一只鹦哥,我帮他逮住,关在盒子里。绿色的鹦哥。从小到大,我没见过鹦鹉,学电视里,叫它鹦哥。我猜测是从公园里飞出来的,那时候公园里有个动物园,有狮子,还有熊。我把鹦哥关进纸箱子,想着去喂把小米,一掀开,让飞走了,沿着墙,飞到隔壁去。我儿子回来,我给他讲鹦哥的事,那时候他在看一本厚厚的书,名字我忘记了。他难受了好一阵,下午又去图书馆换书。后来我查词典,才知道那叫鹦鹉,不叫鹦哥。词典里有鹦鹉的图片,我觉着又不像,不像我那只绿色的鸟,还是我的鹦哥。”
  她说着鹦哥,下嘴唇一降,我偷偷跟着念了一声,忽然想起人说驯养鹩哥,用手指捻鹩哥的舌尖,捻掉一层膜鞘,鹩哥才学得会说话。明明是上颚一吭,倒把放在下颚的舌头显出来,鹦哥,鹩哥。鹩哥舌尖的膜鞘像一枚葵花子,她说到去给鹦哥喂小米,我嘴里却是一把葵花子的味道。
  “我儿子不爱说话。我担心他和同学处不好,但他学习好,老师们喜欢他。当班长,当喊队的,他还是害羞。一天下午我准备做饭,忽然来两个同学说老师叫家长,他被留堂了。我气得什么都顾不上,领他回来,抽起笤帚往他屁股上掴,他一躲,笤帚没抓紧,甩到床板底下。我叫他去院子里站着,自己跪在床边上捞笤帚。那时候我们睡一张双人床,大床板,笤帚甩得太深,手只能碰到缝在笤帚把儿顶的缚布,抓不出来。脸蹭着床板的木沿,我眼泪就下来了。我和儿子刚搬来的时候,两个人,一大卡车家具行李。司机是个街坊,认识,不熟。我和儿子坐在车后座,孤儿寡母,总悬着个心。走夜路,卡车盘山一圈一圈地转,转半天还是在山上。山底下月亮照着一条大河,坡上站一头骆驼。我儿子怕骆驼,害怕骆驼那张一嚼一嚼的嘴。上大学有一次放假回来,我和他一起看电视,人与自然,看到一头骆驼吃草,他换台了。我说你还怕骆驼的嘴啊。他说,啥。我也不知道他是嘴硬,还是不怕了。他原来怕老鼠,后来好像不怕了。我原来怕蛇,现在也怕。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
  “上初中吧,还是高中。他开始写些东西。现在想想,也是自然的事,看了些书,该写点啥。我没看过他写的东西,那时候,后来我看了,写得我都不像我了。他写说小时候,我送他去上学,冬天天亮得晚,冷着黑,回家的时候,我被一个黑影拦在门口,黑影说收了别人的钱,来打我,看孤儿寡母可怜,不忍心,让我那几天不要出门,我就真的没有再出门送他。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这个故事,他写那以后我变得有些神叨,像是绷断了弦,神经衰弱,容易紧张。原来他心里我是这么个样子。上高中他成绩掉了,我让他去上假期学校的补习班,他不想去,有次翻墙回来给校长抓住。我在院子里,用顶门的棒子打他。他不躲,也不叫唤,哐,哐,打一棒就一闷颤。我看着他站在院子中间,背后黑色的门又宽又扁,我儿子是个少年人了。”
  东一句西一句,她讲了一个小时。重复的话没有记,记下的是些什么内容,我也说不上来。院子外面有狗叫的声音,从窗户看出去,天比来的时候灰了。我想起小的时候,这时间家家户户开始做饭,饭菜的香气和炝锅的声响从绿油油的塑料纱窗飘进来,院子罩在透明的黄昏里。此刻,我坐在茶几对面,空茶几和空屋子,像待在一间被抛弃的牢房。屋里陈设太简单,我看着她的脸——嘴,眼睛,有时看进头发,她背面灰白色的墙让头顶芜杂出模糊的丛簇,像眯眼时的平原。窗户封住房间,空气不流动,看得太近,似乎会产生身份转置——她看着我,我看到我的脸——嘴,眼睛,头发,背后墙壁皴峭的缝隙。
  “上大学去了,我儿子很少打电话,他不是在电话里寒暄的人。然后,又上了班,很远的地方,广州。五六年一下就过去了。一上大学,房子刚空下来,五六年过去,房子好像还是刚空下来。空的地方不会变化。我在家里,接了一通电话。电话里说我儿子叫水淹死了。我儿子叫水淹死了。我儿子不会水啊,谁带他去水里的呢?空的地方不变啊。我儿子死了,就像我儿子去上大学。我之前翻词典,现在也翻,我读我儿子写的东西,有些词我看不懂。我看他写的东西,之前是悄悄地看,现在还是悄悄地,没有人来抓我现行,我不担心,但我还是偷偷摸摸的,好像又担心着。有天下午,我在厨房窗台边收拾鱼,扁刀拍头,在砧板上好几下,扔进盆子。不锈钢的盆子,浅浅一层水,我把鱼按在盆里刮鱼鳞,鱼猛地一扭尾巴,挣巴一下。我忽然刮不下去了。我好像在淹死我儿子的水里。谁把他带到水里去的呢?”
  ……
  那天再晚一些,她把我领去另一间屋子。两间屋子一个在门厅左,一个在门厅右,关了门,一模一样。另一间屋子也空空荡荡,同样的位置开着窗户,窗外也是水泥地的后院。沙发和茶几换成一张床板,窗外挂着的轮胎变成窗内立着一扇卖香烟时留下来的玻璃匣子。她走到玻璃匣子边,招呼我过去。匣子里钉着笔记本,蓝线红线的稿纸,看字迹,是她儿子写的。隔着玻璃,她读起左下角一本摊开的软抄。窗外,连蜘蛛网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我才发现这空荡里有她自己的念头。
 
四口之家
 
  母亲领着我们住进一个二楼的小房间。我们很高兴,与住平房相比,住进楼房是一种值得炫耀的成就。秋天快过去了,冬天住平房,打水是个大问题。我和妹妹两个人,跑到很远处巷道口的水龙头排队等水。龙头口结着冰碴,水压把水从冰缝里滋出来溅在脸和手上,妹妹的脸冻红了,总吊着鼻涕。现在好了,家里有自来水,有厕所,有暖气,还能在楼梯上跳来跳去地玩。
  母亲并不开心。那天上车,母亲就阴着一张脸。我和妹妹都不敢多说话,一路上默默看着窗外的景色。中途妹妹晕车,我要尿尿,也是司机师傅关照,停车让我们下来走动。母亲一言不发坐在后座,头发落在脸前面,像挡起一面黑布帘子。对即将到达的地方母亲毫无期待,没有我和妹妹努力抑制仍旧盎然的旅途兴奋。
  卡车一直开进夜里。夜色像深蓝墨水,路消失了,车在原野里行驶,像一个发亮的笔尖。妹妹看久星星,睡了,我靠在玻璃上,脸随车子的震动波棱棱地弹跳,快睡着时,车子忽然拐了个弯,两边低矮绵延的山丘终结,豁然一亮,我们行驶上一片高地。高地右侧坠下去一条大河,大河在月光下蓝得发亮,岸边的土地树林很黑,几匹骆驼静立在坡壁与河水间的空地上,卡车绕骆驼一个大圈,我扒着窗户向外看。
  断断续续,从母亲那里传来哭声,我悄悄别过头,妹妹躺在母亲怀里睡觉,怕吵醒她,母亲抑制着哭泣时身体的摆动,女式西装的垫肩夸大了她的肩部,像一只僵硬的黑鸟。
  “嫂子,王哥还没找着吗?”司机师傅别过头,关心几句。母亲没有吭声,也许不想让别人看笑话,哭声渐渐止住了。
  “这也是好事。现在这情况,说不定找着才是坏事。”得不到回应,司机师傅又去专心开车。
  我这才知道一路上母亲情绪低落的原因——
  父亲失踪了。我本以为父亲会在目的地等我们,现在看来似乎出了事,母亲没说,也许怕我们知道了添乱。我装作睡着靠上窗户,那个幽蓝而神奇的夜晚慢慢进入熟睡的黑暗。
 
  一页纸到了尽头,故事似乎也讲够了气。她在等我,看着我眼睛一行一行扫下来。我停了一阵,她意识到我读完了,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发出半个音,又闭上。听音节像是一个“没”。“没”什么,没想到吗?没想到他会这么写她,把自己搬家的恐慌转嫁到她身上,倒是写她哭了。这曲笔里是青年的别扭。她抻长手臂,掀开玻璃,翻了一页,又把玻璃盖上。我不懂她为什么不把本子拿出来读,也许这是她的做法,有她的道理。
 
  搬进新家的第一天,一个矮瘦的中年女人来串门。母亲让我问房东阿姨好,我问了,女人笑着去摸妹妹的头,妹妹躲开了。女人被母亲连笑带问候打发走,妹妹一直躲在我身后,揪着我的衣服。女人走后,母亲开始收拾东西,锅碗瓢盆搬进厨房,被褥铺在床上,其他的留在箱子里。搬完东西,母亲坐在窗户对面的梳妆台边,我和妹妹跑到铺好的床上用枕巾叠娃娃,妹妹玩得很专心,我留一只眼睛注意着母亲——在梳妆台旁坐了一会,母亲起身到窗户边往外看了看,回到梳妆台面对窗户坐下,过一会儿又去窗边,来去四五趟,母亲开始搬梳妆台,拖拖拉拉好几次,才找到合适位置。这之后母亲出了门,回来时带着一袋酿皮和一面大镜子。酿皮被我和妹妹分着吃掉,镜子挂在梳妆台前面,屋里微弱地亮起来。
  这之后一个星期,父亲没有出现。冬天,天亮得越来越晚,母亲每天待在家里,除了清早买菜,基本不出门。我和妹妹守在屋里,能玩的游戏玩遍了,我就给她讲故事,从墙上的一个钉子,讲到钉子里的王国,妹妹听得入迷,我讲得也有成就感。我们玩游戏的时候,母亲不是窝在床上发呆,就是坐在梳妆台边看镜子,饭点去厨房做饭,吃饭时也是一声不吭。
  天气越来越冷,住平房时我们在窗户上用图钉贴塑料布,防止冷气进来。今年母亲没有贴,屋里虽有暖气,渐渐还是有些冷。母亲开始在屋里烧炉子,暖气炉子双重威力,屋里又比往年暖和了。屋里一暖,早上玻璃要结雾气,母亲买菜回来,就在屋里一扇一扇擦玻璃。冬季的阳光照进来,映出地板上一个方形的光斑。擦完玻璃,母亲坐在梳妆台边照镜子,我和妹妹坐在光斑里,编故事听故事。除了迟迟未到的父亲,这日子也挺好。
  (“除了迟迟未到的父亲”,她念出声。)
  父亲过了很久都没有来。久,久,冬季越来越深,深到快要过春节。妹妹对父亲没有什么想念,以往父亲在外工作,一年在家待不了几个月,今年不算特例,我却因为知道父亲失踪出了事,对他有种不同往常的思念与担忧。
  玻璃下的第三页。
  除夕的下午,我和妹妹在楼梯上玩。故事越讲越少,母亲慢慢允许我俩出门,但只能待在楼道。二楼一共八户人家,住了四户,四户空着。这栋楼位置太偏,很少有人过来,有时我跪在窗口向外张看,一个下午都没有经过的路人。楼对面是一堵二楼高低的水泥墙,墙另一边不知是什么,顺墙绕过去,拐角一棵梧桐,叶子黄的黄,落的落,落叶铺在小路上。每天母亲绕过梧桐,便看不到了。
  除了我们家,其他三户是工人,两对夫妇,一个年轻人,每天早上穿着蓝色工作服去上班,晚上再回来。母亲说他们是厂里最没有权势的,才被分到这栋楼来住。这里临近八八六的生产工厂,八八六出产炸药,住在这儿有潜在的危险。然而不管有什么样的危险,工人还是要按时上下班。我偶尔在母亲早上出去买菜时看到他们,走廊的灯光被半掩的门切割成三角形,他们和母亲寒暄的声音黑黑地传进来,没听到两句就沿着楼梯下去了。
  除夕的下午,他们回来得很早。先是对门的一家,叔叔扛一辆自行车,阿姨提着一捆带鱼,我和妹妹让出楼梯,阿姨笑着伸手去摸妹妹的头,叫我们晚上去他们家里吃鱼,没等我们回答,绕过楼梯去了。我和妹妹继续定岗锤,跳楼梯,跳着跳着靠近楼梯口的一扇门打开,那个年轻人走出来。他穿着毛衣,高高瘦瘦,头发乱蓬蓬的,右手提一瓶啤酒,脸白白的泛着红。他在楼道的窗台坐下,看着我和妹妹跳楼梯。一瓶啤酒快喝完,瓶子放在窗台上,蜷起右腿,眼睛也红了。
  “你们妈妈呢?”
  “妈妈在家里做饭。”妹妹停下来,扭头看他。
  “爸爸呢?”
  “爸爸没回来。”
  “在外面上班。”我抢着说。
  也许窗台下的暖气有些烧屁股,他扭身推开一扇窗户,冷风吹进,他的头发飘起来。
  “哥哥跟你们一起玩吧。”
  玻璃下的第四页。
  “你会玩什么?”
  “你们想玩什么?”
  右手抓着酒瓶的瓶颈轻轻摇晃,绿色的瓶底在窗台上叮叮当当地跳,他冲妹妹笑着,眼角和嘴角软濡濡的。妹妹提议他讲故事,可惜他不会讲,他说他可以给我们唱歌。我和妹妹走到窗台边。拐角的梧桐树灰灰白白,远处的楼房和天空灰灰白白,似乎窗口吹来的风也是灰白的。他慢慢唱起来,酒瓶仍旧叮叮咚咚地响。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
  楼道里静悄悄的,我和妹妹安静地听。他发红的眼睛里有泪水渗出来,妹妹没看到,我看到了,他偷偷别过头,装作揉脸抹掉泪水,我便没有提起。比远处楼房更远的地方,大烟囱里冒出一团一团白烟,像是生产云朵的机器。鞭炮声突然响起,盖住他的歌声,他说了什么和我们道别,回家去了。
  楼梯上来一个扛着大包裹的人,包裹太大,黑黑的一块,那人走得跌跌撞撞。还没看到那人的脸,听见他叫我的名字,然后是妹妹的名字。走上来把包裹扔在地上,父亲回来了。
  母亲显然没有料到父亲回来,原本准备的菜不够庆祝,忙忙地又跑到市场去称肉约鱼。父亲把大黑包裹放在门边,在脸盆里洗手擦脸。母亲一走,天有些黑了,父亲坐在沙发上问东问西,我负责回答问题,妹妹跟在我背后进进出出,和父亲有些生分。吃晚
  玻璃下的第五页。
饭的时候,母亲很兴奋,破例说了很多话,脸喝酒喝得通红,父亲也是,为这久别重逢而欢欣。吃了饭,一家人窝在床上看电视。母亲把妹妹抱在怀里,我躺在父亲怀里。父亲身上有股烟味,混合一股皮革的味道。我们把一床被子坐在身子下面,父亲和母亲一人揪起一头,盖在我和妹妹的肚子上。电视里人们唱歌跳舞,说吉祥话,快到零点,窗外开始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窗户上半截看出去的夜空,就像看到骆驼那晚一样黑蓝迷人。
  春节第三天,父亲又走了,黑色包裹留在家里,被母亲收进衣柜。我和妹妹去找唱歌的哥哥玩,他家里很乱,臭烘烘的,他有些不好意思。春天的时候,我们在他家遇到一个大姐姐,看到她的时候,他俩正打扫卫生扫得起劲。这之后去哥哥家,到哪儿都是一种花香的气味。
  我家还是住在最偏僻地方的二楼,倚着一个有爆炸危险的工厂。我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从那夜听到司机师傅的话之后我开始策划的一场崩塌,忽然变成了忧伤的歌声和除夕的烟火。也许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在外面发生,但我们终究是走向幸福,就像除夕那晚,父亲母亲一人揪着一个被角,我们一家四口在鞭炮声里睡去。
 
  第五页还有大约半页没写完。一开始我根据她讲的故事,去分析这小说背后作者的心事——迟迟未来的父亲,缀在身后的妹妹,忧伤的邻居哥哥,每个人设似乎都有合理解释,都是某种隐喻的寄托。她站在我身边,又读了一遍小说,我猜测着她阅读每一行字时内心的想法。玻璃擦得干净,有种透明的冷调,隔着玻璃读小说,结尾的大团圆也是冷的。被分页隔断的句子和段落间加入掀开玻璃,盖上玻璃的动作,她也参与到小说中来。渐渐地,小说作者——那个溺水儿子的意图我不再关心,倒思考起她的行为与小说的关系。天色更暗了,她没有开灯,像是提醒我离开。玻璃下面还挂着另外几本小说,我有些好奇,但我已经没了机会,她送我出来。
  很小很小的时候,童年,我住在她家对面的平房。有天下午,母亲带着姐姐出门,把我反锁在家里。我跪在窗户下的沙发上左摇右晃地玩。窗外的后院空荡荡的,院墙外面是橡胶厂的一栋厂房,窗玻璃碎成稀奇古怪的形状。风是灰色。我隐隐听到风里传来女人的哭唤,很远很长,像风吹扬头发,有了,没有了,又像风自己在响。晚上母亲回来,告诉我对门的小孩子死了,死在下水道里。下水道盖着矩形的长水泥板,踩空了,头朝下跌进去。我忘了谁告诉我,那孩子嘴里灌满了面条,只微弱地觉得那张倒挂的脸上睁着眼睛。
  我的事业后来有了转机,不好说是转机,只能说有了去处。我寻到一份不算忙碌的工作,闲暇时间开始写些东西,倒是接起那溺水青年的活。写东西的时间总是接近凌晨,夜里安静像是溺水。每篇小说写到快结尾,会有一种奇妙的体验,就像那天走出封闭的屋子——
  野湖是后来开挖的,挖得不深,失了夕照,远远看去,灰澄澄的。塞在房檐下堵住墙洞的玉米棒子露出干掉的尾叶,插在门缝里的柳枝沁出老竹的青黄,四处有风,吹来煤圈里煤块走后的气味。
  一切响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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