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老牛
阅读提示:前方的烟火的确炫目,但被遮掩的星辰就闪烁得毫无意义?
撰稿/钭江明
《清水里的刀子》是制片人王学博的导演处女作。片名清奇,但创作却沉着有力。如今的华语片每多“语不惊人死不休”之作,《清水里的刀子》却刚好相反,让人联想到阿巴斯,细腻,隽永,意味深长。
每年,我差不多都会坐火车从北京回新疆,经过甘肃那一段时特别漫长。车窗外的风景静默无声,长久不见一个活物,只有青色的不长绿植的山脉绵延起伏。在《清水里的刀子》中,我看到了相同的景象;不同的是,一旦进入到这片看似寂静的风景中,你可以听到它没有止息过的声音。
这就是从外部观看与到内部经历的巨大差别。如果没有这部电影,我不可能如此真切地经历此时此地此位老人的生活——仿佛我跟他一同活过似的。这位穆斯林老人在善良的老伴去世后,怎样彷徨,怎样失落,怎样承受,克制的创作者都一一带领我们细细体味——在旷野呼啸的风中,在孩子无辜的玩闹中,在不相干的牧羊人的吆喝声中,在仪式般的清洁身体中,在与老牛的缱绻不舍中。这真是一部好电影伟大的品格,它真切地爱着里面的人。这种爱不是概念化的,不是滥情的,而是真正触摸着主人公的灵魂,跟他一起活过这段时光。
说到浸入式的体验,我曾经跟朋友讨论过VR技术将给电影带来的影响,因VR所形成的体验是“浸入式”的革命性升级。李安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也是通过最新的技术在这方面产生了惊人的效果。与新技术相比,《清水里的刀子》运用了同样往这方面努力的古朴技艺——影片对画面外声效的运用,成功地营造了VR般的“浸入式”效果。有一个情节,画面里老人与儿子在井边计算丧事的花费,但我完全可以从画面外孩子嬉闹追逐的声音体验到整个院子的情形。整部影片随处可见这样的处理,导演不仅在画面内调度,剧中角色们在画面外仍在演出。设想一下如果用VR技术拍摄,那我们转个头就可以看到其他的画面。当绝大部分电影创作者满足于用喧哗与骚动把观众按在座位上时,这种古拙的技法似乎很少看到了。
不过转头又想,当想象变成了具象,似乎某种乐趣也在同时失去了。新事物淘汰旧事物的同时,某种传统的趣味也随之流散。好比从默片到有声片,声音给电影带来更多的表现手法,可是似乎默片在镜头语言上的功力也随之减弱了。我当然不是要发出今不如昔的感喟,只是想纠正一下我们被进化论洗过的脑子——老的固然要被新的取而代之,而且也理所当然要被新的淹没,但这并不意味着被掩埋的就毫无价值。总有一些永恒的景象需要我们回首。
就像是本片里那头始终无言的老牛。老牛老了,“老得肚子都掉下来了”,已渐无实用价值。所以由儿子做主,用在母亲的丧事上。然而,实用价值式微,但情感的价值呢?被进化论鞭笞着仓惶辞旧岁时,我们真的不需要留恋?前方的烟火的确炫目,但被遮掩的星辰就闪烁得毫无意义?回到古典的黑暗里,蹲下来,静默着聆听从古代就有的声音,果然就是冥顽不化吗?
说起来,这个从一开始就默默等待着自己被宰命运的角色,贡献了令人难忘的表演。它不动声色的表演跟其他电影里的动物演员有着明显的区别,简直可以类比为表演艺术家与表演工匠的区别,不着痕迹,同时激流暗涌。有机会很想问问导演,这位老牛的表演是天成吗?人的功力在其中能占几何呢?
老,意味着即将终结。片中老人与老牛的依依不舍,一方面是对与逝去老伴一同埋没的时光眷恋不已,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在走向自己终结时的徘徊游移。《清水里的刀子》像一首平静唱出的挽歌,但它并不是为了挽回,毕竟,对于逝去这种事,我们能够和不得不做到的,就是学习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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