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之夜
文·崔 敏
天热,晚饭后走出院子,坐在街边消暑。平日里爱吹牛的家伙都没露面,我摆弄手机,微信上有个叫“风雨兼程”的小子,发了段视频,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闲着也无趣,就勃拉姆斯吧。帕尔曼架着双拐出场,鬈发,面颊红润,带了几分稚气。我用的是免费WiFi,刘一刀修脚屋的。小刘来自甘肃天祝,矮胖,面目黧黑,我们谈得来。说谈得来,无非小刘话多,从退耕还林夜走乌鞘岭,到白牦牛冬虫夏草身陷传销窝点,我听得津津有味,夸他不易。小刘一高兴,将WiFi密码告诉了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从未在修脚屋消费过,蹭人家的WiFi,简直岂有此理。小刘脖子梗梗着,多大个事情,算个鸟啊。
协奏变独奏,牧歌性质的欢快,一丝荒凉,呜咽。天色暗下来,老姚站在我对面,说了三个字,小提琴。我笑笑,对,听着玩儿。我跟老姚不是很熟,见面点头那种关系,他似乎更喜欢散步。说散步牵强了些,应该是疾走。每到黄昏时分,老姚夫妇昂着头,直戳戳,甩动胳膊,倏忽而过。老姚腿长,一米八五的样子,不仅甩胳膊,小腿也在甩,浑身上下,没有赘肉。听人讲,老姚练游泳出身,五十好几了,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还去游泳馆,给娃娃们当教练。原来如此。
他捡了个马扎,坐下,两条长腿蜷回来,略显腼腆。小提琴,重复了两遍,呢喃。仿佛小提琴不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乐器,近乎瑰宝,如冰似玉的秘色瓷。我有些讶异,你,玩过小提琴?不,这一回,倒是干脆,老姚挺起腰杆,我姑娘。姑娘?对,她是小提琴手,也可以说是青年演奏家。
有意思,我摸出烟来,让老姚。老姚颔首,去兜里掏打火机。我烟瘾不大,他说,本来戒了,最近又拾起来,一天也就七八支。我喏喏,不响。
老姚憨憨的,笑。他的嗓音略微有些沙哑,节奏感却很好,不疾不徐。我媳妇在小学当老师,退了,今年刚退。她对音乐懂一点,我不行,外行,完全是个外行。老姚吸了口烟,目光炯炯扫过来。姑娘四岁半开始学小提琴,当时少年宫有个班,每星期跑两趟,我负责接送。姑娘还是有悟性的,小学二年级,给她联系了一位音乐学院的副教授。副教授可不是吃干饭的,家里两面墙的书,挤挤挨挨。他说搞艺术,就三条,天赋、勤奋、性格。前两条是基础,底子,后一条决定你能走多远,玩多大。真好,你猜怎么着?姑娘小学一毕业,就是小提琴业余九级了,钱不白花,九级呀!
老姚明显激动,起身,去小卖部买了两瓶水一盒芙蓉王。勃拉姆斯早就歇着了,刘一刀站在修脚屋的门前,冲我挤眼,笑。
重新落座,抽芙蓉王,老姚清嗓子。姑娘小学毕业,恰好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来招生,在咱这设了个点,给姑娘报了名。人家北京来的,才不管你八级九级,统统参加考试,尖子里拔尖子。初试复试三试,光小提琴这一项,两百多孩子报名,最终参加体检的,就剩下五个,我姑娘是其中之一。三试那天,太阳多大,我拿自行车驮着她,往考场赶。半道上,“嘭”的一家伙,车胎给爆了。把我给急的,想挡出租,的哥一看旁边立着自行车,嫌麻烦,根本不带停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急眼了,背起姑娘,撒腿就往考场跑,足足跑了有四公里。还好,谢天谢地,总算没误事。姑娘进了考场,我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不是坐,瘫在了那儿,心砰砰砰,跳。家长聚拢来,问咋了?得是病了?我光顾着喘气,脊背湿嗒嗒,一句话也说不出,累惨了。自行车?在呢,那破车子扔在路边,贼都不惦记。找了家修理铺,拾掇拾掇,还能骑。
老姚抬头望天,自顾自,笑。考完,告一段落,招生办的人说,我们回京汇总,行还是不行,等通知吧。那半个月真可谓度日如年,每天下了班,就瞅单元门口的邮箱,媳妇放暑假,哪儿也不敢去,耳朵支楞着,生怕错过点什么。终于,邮递员在楼下喊姚萧萧,姑娘和她妈同时冲出去,两封挂号信。一封是录取通知书,另一封是公函,拿上公函,去派出所给姑娘迁户口……
厉害呀,我禁不住赞叹。老姚抹了把脸,喝水,眉眼舒展开,似乎还沉浸在往昔的喜悦中。还行吧,那一届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在整个西北地区,就录取了三名正式生。
我突然有些冒傻气,去北京念书,尤其艺术类院校,费用挺贵吧?
老姚啧嘴,一年的学费八千,还得是正式生,如果培训生,三万五。那可是十三年前,咱这一碗面,也就两块钱,你说贵不贵?老姚苦笑,这么些年,北京不知跑了多少趟,姑娘在那儿,不跑咋办么。看电视新闻,最惦记北京的天气,冷了热了,刮风了下雨了,操心。为方便联系,给姑娘买了部诺基亚,也不敢经常打,怕花钱。媳妇说,我在一旁听着,姑娘有时想跟我讲两句,我直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这可是长途加漫游……花钱的地方多,能省就省着点吧。
一辆救护车嗷嗷叫着,疾驰而过,老姚吁了口长气。咱厂的情况你也知道,二十年前就不景气,后来破产重组,最近这些年才缓过来。老姚摆弄起打火机,我从小就学游泳,最好的成绩,在省上拿过第三。带我们的是马老师,中学教体育的马亮。集训队苦,早起出操跑步,下午来到泳池,一泡就是三个点。当时条件有限,泳池的犄角旮旯,经常能见到鱼虫。练游泳的,整天跟水打交道,哪能不喝几口水?没事,就觉得肚子饿,饥肠辘辘。训练一结束,马老师领着,上未央路“八一”食堂,馄饨小笼包,香死个人。
老姚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初中毕业没多久,进厂搞机修,搞了几十年,到现在还是个机修工。咱文化程度低,闲下来,抽烟喝酒吹牛,偶尔玩玩麻将,擦心慌。自从姑娘去了北京,不一样,真不一样。有天晚上,都躺下了,想后思前,跟媳妇说,烟酒麻将,从明天起,全戒。媳妇爬起身,不敢相信,骗人吧?我说不骗人,给姑娘攒学费。媳妇哭了,呜呜的。她最讨厌我打麻将,你颈椎不好,一坐大半夜,满屋子烟味,受不了。酒可以少喝点,麻将、烟,能戒就戒了吧。我是心里熬煎,咱一工人,收入不高,该抠的地方,就得抠。姑娘学琴花销大,每年至少要一万块钱,厂子半死不活,咋办?师哥师姐牵线搭桥,去航校游泳馆当教练。虽说练游泳没练出啥名堂,但教小孩子,绰绰有余。厂子这边,先是请假,后来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就出来了。航校游泳馆在全市都小有名气,搞得早。下午叫初级班,晚上叫提高班,我干了将近七年。
老姚歇了歇。暑假,姑娘从北京回来,我带她上航校,学游泳,放松放松。说心里话,那是我最充实、最快乐的时光。对音乐咱是外行,老粗,什么练习曲奏鸣曲,运弓揉弦颤音,每当姑娘谈起这些,我只有傻笑的份儿。但到了泳池自如多了,让她看看,老爸精神着呢。蝶泳蛙泳仰泳,动作分解,挺髋、屈髋、提臀、伸膝,一套一套的。况且,更要紧的,能完完整整,跟姑娘呆一下午,看着她笑,说话,兴高采烈的样子,你能理解吧。因为到了晚上,姑娘又归她妈管了,练琴,永远练不完的琴。老师说了,想出人头地,就得练……
老姚沉默了好一会儿,刘一刀从店里出来,往我们这边张望。我移开视线,不想被打搅。没完,应该没完。一辆别克靠路边泊住,大灯熄灭的瞬间,我发现老姚的脸上疙里疙瘩,布满了皱纹。而头发,掉得差不多了。
附中读了六年,顺理成章,考本科,中央音乐学院。老姚慢吞吞,继续。提前三个月,我跟媳妇去了,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地下室,督促姑娘上补习班,主要是外语、文化课,突击一下。专业没问题,大大小小的奖杯奖状证书,拿了厚厚一沓。附中老师跟我们开玩笑,说姚萧萧的专业,应该是大三的水平。我俩不能总耗着,得上班,又把丈母娘请了来,专门给姑娘做饭。另外,高考前,身边得有个亲人不是?孩子也可怜,十三岁就开始吃食堂,吃了六年,好歹换换口味,舒舒服服的。最终,没有任何悬念,姑娘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管弦系。
老姚喝了口水,多少有些感慨。说起来,姑娘附中的同学有不少都出国了,欧洲或者美国。毕竟,小提琴属于西洋乐器,人家的水平更高。出国留学,一年的费用少说四五十万,对我们而言,就是天文数字,想都不敢想。家里的情况,姑娘当然知道,从大一的下半学期开始,找了个家教的活儿,以减轻我们的压力。读大学,每年给她两万五,这对我们来说,紧是紧了点,还能承受。额外的支出?有,当然有。譬如去西班牙葡萄牙,交流演出,这个钱我们拿,也拿得起。毕竟几年才一次,又不是天天出国,对吧?你恐怕想象不来,花销最厉害,最让我们头疼的,是琴。
琴?我脱口而出。对,从小到大,买了六七把琴。有些是摔坏了,有些是质量问题,音量音色达不到标准,就得换。闲下来,我也瞎琢磨,我这人,就爱瞎琢磨。一定是姑娘进步了,原有的琴,满足不了要求,你说呢?我不置可否,笑笑,给老姚一支烟。他点燃,深深地吸了口,琴,就是个无底洞。从几百几千,到几万十几万,里面的讲究太多了,能写好几本书。连我这个外行,耳濡目染,也晓得最顶级的琴,是十七世纪三个意大利家族制作的琴,斯特拉里瓦里、瓜乃利、阿玛蒂。这三家的琴,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美金,你还买不着。琴,要看制作师傅的手艺,一把好琴,俨然一件精湛的艺术品,一点也不夸张。
老姚摸着下颏,思忖片刻。我父亲去世早,下面有个弟弟,我们家,就兄弟俩。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弟弟去了深圳,开超市,又开餐厅,有过波折,生意还是做起来了。我们兄弟感情不错,手头实在周转不开,跟弟弟讲,没二话。我妈起初跟我们一起生活,退休后,去深圳给弟弟帮忙。说帮忙,主要是不放心。弟弟胆子大,敢整,老太太怕他染上坏毛病。我妈常说,钱这个东西,没有不行,多了也麻烦,千万不敢把人给搭进去。老太太不糊涂。姑娘考上本科,我媳妇领她上深圳转转,散个心。一天,孩子陪奶奶逛街,在琴行,看上了一把曹氏小提琴。姑娘太喜欢了,爱不释手,我妈说看上了就买,这是正事,奶奶有钱。你猜多少钱?六万八,我妈拿退休金买的。我妈退休早,当时的退休金每个月也就千把块钱,存着,存了近十年,给姑娘买了把琴。我媳妇逢人就讲,老太太疯了,真是舍得,六万八买了把琴。我妈倒坦然,我在这不愁吃不愁喝,要钱干嘛?接下来,给孙子攒着,买车,我弟媳生了个儿子。
老姚好一会儿,没吱声。蝉在树上叫,一阵紧似一阵,撕肝扯肺。他撩起衣襟,揩汗。姑娘念大三,寒露那天,老太太晨起穿衣,突发心梗,没等送到医院,就咽了气。人是没遭罪,太突然,告别仪式在深圳举行。我们都去了,坐飞机去的,姑娘和她朋友也赶了来,一位中提琴手。没让放哀乐,姑娘说,我们用琴声,送奶奶最后一程。一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姑娘流着泪演奏,时断时续。说不出的哀伤、悲恸,无法言传,真的。我头一次感受到音乐的魅力,后来问她,那曲子叫啥?姑娘说如歌的行板,行板……
没风,一丝风儿也没有,汗出沾背,我不停地喝水。老姚静了静,吸烟。姑娘上了大学,我在航校的差事也黄了。游泳馆换领导,对外承包,没我什么事了。刚好厂子来通知,所有办停薪留职的,要么买断,要么回去上班。我跟媳妇一合计,还是上班吧,稳稳当当的。依然干机修,到了夏季,去公司游泳池当救生员,能挣点外快。就这,也没干两年。市上来人检查,说泳池的上空有条高压线,属于安全隐患,关了。闲?闲不住。如今生活好了,高新那边的小区,纷纷建起室内游泳馆。餐饮、健身、娱乐,配套服务。现在的游泳馆漂亮,净脚池红外强制喷淋,恒温系统,循环净水设备,高端大气。东西好,价格自然不菲,玩一回八十,好几家老板喊我。咱也快退休了,老家伙,别让领导为难。白天的活儿一概不接,晚上,双休日,去兼个职,挣点油钱。我五十岁生日,弟弟送我一辆福特探险者,车是不错,一年下来,杂七杂八的费用,不是个小数目,还得接着干……
姑娘毕业了吧?我问,怕他信马由缰,扯远了。
毕业三年了,老姚笑眯眯,在广播交响乐团,忙。除了排练,也带学生,经常参加演出。现在经济上彻底独立了,时不时,还给她妈买条裙子,买双鞋,我用的iPhone4s,就是姑娘淘汰下的。老姚说着,从兜里摸出手机。你瞧瞧,五一放假,我跟媳妇去北京住了几天,她请我们吃饭,还去国家大剧院看了话剧《海鸥》。太棒了,那灯光舞美,眼睛根本不够用。老姚摸出手机的同时,也掏出花镜戴上,指指戳戳。照片共三张,都是在餐厅拍的,庭院式餐厅。圈椅、桌布雪雪白,水榭回廊,芭蕉滴动。老姚的女儿一身缁衣,目秀颐丰,脑门上,架着太阳镜。我没好意思多看,将手机还给老姚,啧啧。姑娘准备买房呢,不让我们管,中提琴手,就是她男朋友,人家买。环境位置都不错,每平方米五万八。还征询我们意见,一百一十平方米够不够?我粗略算了算,傻掉了,眼睛瞪得多大。老姚意犹未尽,表情却诡异,花非花,雾非雾。总算熬出头了,姑娘也争气,不是买房买车,是专业,艺无止境,去了爱丁堡。爱丁堡?是啊,那有个艺术节,姑娘跟她同事,组建了一个四重奏室内乐团,去爱丁堡演出……
电话响,老姚的iPhone4s,他笑笑。我媳妇,叫我回家。这样吧,你明天有空吗?还是这个时间,我给你看爱丁堡的夜景,姑娘要发图片过来,说不定,还有她们现场演出的视频呢。我说好,一言为定。
老姚兴冲冲,甩着小腿走了。游泳池,小提琴,青年演奏家。恍若电影画面,一帧帧,闪回定格,目不暇接。这时,刘一刀晃着膀子过来,蛮热闹啊,你们俩。我站起身,活动腿脚。老姚讲他姑娘,拉小提琴的,能不热闹?刘一刀嘴角叼着烟,眼白多眼黑少,胡子拉碴。讲到哪了?
噢,他姑娘去爱丁堡了,参加国际艺术节。我尽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轻飘飘的样子。因为,刘一刀的姑娘,高中没考上,在兰州学美容美发,结果老板跑路,白白损失了五千块钱。小刘提起来肝疼,直骂娘。
刘一刀瞪眼,你真不知道?他姑娘六月份走川藏线自驾游,出车祸,人不在了。
什么?我大骇,怎么可能?!刘一刀给我一支兰州,真事,谁敢开这玩笑。刘一刀龇牙,眉眼歪斜。有个客人,跟老姚住邻居,听他说的。我腿肚子发软,晃了两晃,急忙撑住树干。老姚说他姑娘去爱丁堡,要坏事。刘一刀拍着我的胳膊,嗐气。姑娘不在了,老姚想不通,受刺激,认识不认识,见面就谈姑娘,小提琴。说别的倒没啥,跟正常人一样,爱丁堡不行。因为出事前,他姑娘是准备上爱丁堡,听说连机票都预订了。因此,只要提起爱丁堡,立马犯病。明白了?我是为了你好。
我汗涔涔,脑子嗡嗡嘤嘤,乱响。你,没事吧?刘一刀上前一步。我摆了摆手,横穿马路,回家。
这叫什么事儿,泡杯茶,没歇气打了几个电话。老姚的女儿的确死于一场车祸,有说地点在雅安附近的二郎山,也有人说不对,应该是澜沧江边的芒康。单位蛮同情他,往劳动局报了个有害工种,准备让老姚提前退休,班,是没法上了。我不甘心。看着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有病?转念又一想,姑娘分明不在了,老姚……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L,L是心理学精神病学双料博士,我想听听专家的意见。就你事多,L呵哧带喘,现场十分嘈杂。我马上要登机了,去香港开会,留给你的时间大约是三分十五秒。我简短截说,用四十五秒介绍了来龙去脉,L说去,心理沟通比吃药强多了,实在不行七天后到门诊找我,现在费用涨了,每小时五百,现金刷卡都欢迎……
放下电话,我怏怏的,查看资料,一直在听小提琴曲。从马斯涅、圣桑,到弗雷德里曼,几乎一夜无眠。老姚,薄嘴唇、脑门锃亮的老姚。
第二天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晚上七点,云层从西边上来,黑压压,枝叶摇动。老姚已经到了,短裤人字拖,坐在梧桐树下,身边,放着马扎,虚位以待。离老远,我就开始笑,招呼,老姚硬邦邦说了一个字,坐。他明显紧张,打火机芙蓉王,一会儿抓在手里,一会儿搁在鹅黄色凸出条纹样式的盲道边。刘一刀出来进去,探头探脑。谁家的雪瑞纳老气横秋,哼哼,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我郑重其事,跟老姚握手,他掌心潮乎乎,冰凉。很高兴又见到你,他说。我抛开所有的矜持与客套,直奔主题。姑娘去爱丁堡,乘法国航空还是德国汉莎航空?老姚眼前一亮,法航。好,那就先飞巴黎,AF129航班是不错的选择。下午两点一刻到巴黎,进港中转一个半小时,十六点五十分抵达爱丁堡,这个时间比较理想吧?老姚搓着手,笑,就是这趟航班,你简直神了。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们肯定提前订了青年旅馆,价位低廉,艺术节期间,据说整个爱丁堡一房难求。是啊是啊,老姚鼓舞起精神,姑娘说了,她们准备住青年旅馆,爱丁堡是不是一座小城?对,人口四十多万,还没咱一个县城大呢。老姚嘿儿嘿儿,笑出了声。不大归不大,苏格兰首府,也算历史名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有这事?老姚瞠目。我口若悬河,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以免节外生枝。第二天得出去转转,风土人情,古迹遗址,来一趟不容易。圣路德公园、爱丁堡城堡、大教堂。大教堂也叫圣贾尔斯大教堂,是苏格兰长老会礼拜场所,其独特的苏格兰王冠尖顶,构成了爱丁堡天际线的突出特点。尤其是气象万千的彩色长窗,与天花板饰壁上的精美雕刻相辉映,风格凝重,令人过目难忘……
老姚的嘴唇努了努,满脸愁苦,使出吃奶的劲儿。那,艺术节呢?是啊,艺术节,爱丁堡之夜。我摘下眼镜,擦汗。远方,不知名的角落,滚过几声闷雷。雨,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下来,打牌的下棋的,一哄而散。我们这里还好,梧桐树的枝叶密密匝匝,有零星雨点飘落,夹杂着泥土的尘腥气。
别急,我目不转睛,盯着老姚,丝毫也不敢懈怠。先去王子街看游行表演,那是艺术节的重头戏。军乐队分列式,苏格兰风笛,来自世界各地的舞蹈团,前卫艺术家,载歌载舞,盛况空前。我顿了顿,吸烟,口干舌燥,脑子飞速旋转,想词儿。老姚眼睛睒也不睒,天快黑了吧,四重奏,四重奏怎么还不出场?我咽了口唾沫,当地时间晚上七点半,亚瑟音乐厅,观众着正装,拾阶而上。
亚瑟?正装?!对,爱丁堡位于福斯湾南岸,温带海洋性气候,八月的夜晚微微有些凉意。亚瑟音乐厅以古典音乐为主,观众着正装,是一种素养,更是对音乐的尊重。而来自东方的女子四重奏,中国元素,无疑是本届艺术节的一大亮点,两个月前,门票就已售罄。老姚的嘴唇直哆嗦,眸子晶亮。我下意识地去兜里摸烟。这家音乐厅有百年历史,枝形吊灯,暖黄色木地板,吸音座椅,灯光渐暗。舞台中央,四位姑娘穿白色晚礼服,素雅而落落大方。演些什么曲目?老姚伸着脖颈,筋脉暴胀。海顿两首;舒伯特、贝多芬、勃拉姆斯三首;德沃夏克、德彪西、巴托克、拉威尔,各一首。观众起立,掌声经久不息,加演了一首……
什么?
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
谢谢,谢谢,老姚双手捂脸,啜泣,身子抖成一团。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是舍不得,真的舍不得,没事了。没事了?我怯生生问。没事了,老姚嗽喉咙,我没糊涂,只是不敢相信,谢谢你。
地面湿滑,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霓虹灯路灯尾灯示廓灯,光影烁烁。我仿佛虚脱了一般,眼前一片模糊。
雨,依然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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