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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枝雀静

日期:2017-04-05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文·魏 傩
 
 
  女儿生的时候,是三个月前。天气刚刚变凉,树叶铺天盖地地红着。一家人都被惊扰。年迈的父母陪在他身边,等在产房门口。大姐大姐夫也来了。
  大姐命好,找了个丈夫有本事,他也沾了不少光。他欠他们太多。找工作,结婚,买房子,每一件事都有姐姐姐夫的帮扶在里面。妻子常跟他提起这些事,念他们的恩。然而去年大姐闹离婚,妻子却劝他不要掺和,说这事说不好,里外都不能得罪。如果处理得好,离婚后与姐夫的关系能维持,那好处还是有的。他听着妻子分析,一句话都没有。他不觉得妻子是错的,她为家里考虑,他只是觉得疲惫,不想说话。
  离婚闹了一阵,大姐大姐夫又和好了。和好如初,不知情的人一点也看不出来。每次去他们家吃饭,大姐仍然是热情自然,大姐夫成熟端重。多好的一家子。外甥乖巧懂事,上小学的孩子,不吵不闹,天天不是看书就是抓虫子玩。姐姐家院子里的花园和不远处的小荒地,怕是被他翻遍了。玩归玩,衣服和手却是干干净净,从不见灰头土脸的样子。看到他和妻子,舅舅舅妈的叫。妻子把他揽到怀里,说一些维维真乖或又长高了的话。他看出妻子怀里的孩子有些抗拒,或者说无措,似乎不善应对这过于亲密的动作。从妻子怀里出来,外甥就要接受他关于学业的询问,成绩好不好,班里多少名,就那些话。外甥不细说,他也不细听。
  外甥成绩优异,这点和他小时候很像。话说回来,外甥跟他的性格几乎一模一样。他们来的时候,大姐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维维跟他舅舅真是像。妻子在一旁接嘴,哪有,维维要聪明多了,乖多了,可爱多了。形容词变化,但换汤不换药。他小时候也是爱玩虫子的,这点妻子不知道。大姐知道妻子对虫子的态度,不对她讲。大姐真是面面俱到。和父母聊天聊不到这些,他的童年对妻子基本是封闭的。
  说到父母,他们一年和父母见不了几面,见了也不会深聊。无非是身体如何之类的寒暄,然后妻子和大姐去做饭,大姐夫和二姐夫下棋,他在客厅看电视。维维在的时候,父母还在屋里多待一会儿,维维没来,父母就出去散步了。这两个争吵一辈子、没停过嘴的人,老了却全都变得沉默寡言,话在前半生说尽了。散步的时候,两人也不怎么说话。有次陪父母散步,走了两步,他坐去亭子里,剩下他们自己走。他坐在廊檐下,看着父母绕湖散步,一前一后,一句话不说,彼此不认识似的。绕一圈到他跟前,三个人就回家了。
  进了家门,大姐夫和二姐夫已经不再下棋。大姐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二姐夫和维维玩。二姐夫爱孩子,但和二姐结婚这好多年还是没有生。家里没人提这件事,不管是谁的原因,这事说出来都有种侮辱性的窥探意味。好在二姐二姐夫不常回国,避开这件事没有成为他们常做的功课。二姐夫喜欢维维,每次回国的大包小包除了给父母的营养品,其他全是给维维的礼物。他能感到二姐夫想从维维那儿得到某种满足,但维维克制而礼貌的个性让两个人的相处总有种尴尬的意味。二姐夫热情地问,维维礼貌地回应,却不带有继续话题的互动。这时候他总觉得二姐夫讪讪的,有些可怜。
  大姐二姐妻子还在厨房里叮叮咣咣地做饭。他记不得这是哪次回家的情景,似乎每次都是这样。饭桌上,大姐和大姐夫维持着气氛的流畅。大姐找二姐夫说话,找二姐说话,找妻子说话,唯独不找他。他是大姐最亲的弟弟,自然是不用招呼。二姐由于住得太远,慢慢有了客人的意味。大姐夫在一旁帮助大姐,两人不经意地交替提问和接话,都是殷勤主动的角色。这样饭桌上就有四个人不太用说话,父母,他,还有维维。
  吃完饭,二姐二姐夫去大姐家住。大姐家房子大,房间多,住宾馆说不过去。他和妻子与家人招呼道别,抽身而出,完成一项两人的事业。开车回家的路上,妻子不太和他说话,他便开始想象家里现在的情景。
  父母睡得早,草草看会电视就睡了。家里最初的电视比他年龄还大,买在生他的前一年。他刚工作时家里换了电视,用到现在也旧了。电视一关,屋里所有东西都得接受这过早开始的黑暗与寂静。桌子上的瓶瓶罐罐,水果篮,沙发,地板,窗帘,笼罩在窗外照进的光里,无声的半明半暗,有种物失其用的伤悲。他又想到自己的房间,那些蒙着塑料布放在书架上的书。年轻时喜欢看书,工作后慢慢不看了,结婚便没把书搬到自己家去。他原想过把那些书给维维,但维维还太小,这事就没有提起。书依旧搁在家里,像一堆别人家的东西。
  从小到大他没了很多爱好。虫虫鸟鸟,花花草草自不必说。小时候他很想养只猫或狗,但父母不同意。上高中的时候,父亲突然开始养这些东西,先是猫再是狗。他却一点提不起喜欢的兴趣。猫猫狗狗起初还在他脚边转悠,日子久了他不理会,也不再理他。在家里,在外面,见了他如同陌生,叫都不叫一声。这世上的事本是交换的。维维喜欢猫狗,但他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不再养了,大姐不让。原来她也不喜欢,只是当初它们来了家里,她就奉上关爱,有些于心不忍的意思。
  他知道大姐的婚姻维系也有于心不忍的意思,主要是为了维维。他们小时候父母也闹过离婚,后来和好也是说为了孩子凑和。当时他们只觉荒谬可笑,认为父母分开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大姐年龄最长,尤以她这个观念最坚定,现在大姐却做着和父母一样的事情,像一种循环。他觉得自己也有可能遇到这种事,不过那时候他未细想。他还没有孩子。
  医生问他要不要进手术室陪护。医院越来越人性化,生孩子允许丈夫在一边,给妻子一些支持和陪伴。他想了一会儿,拒绝了。他不想站在妻子身边看妻子受苦,也不全是因为爱,更多是害怕自己感到愧欠。对孩子他没有什么强烈的期待感,当然也说不上排斥。但妻子为了两人共有的东西一个人受苦,总让他觉得欠了她什么。他从小就不善于接受别人毫无理由的关爱和给予。这个逻辑现在虽然说不太通,但他是这么个心态。
  父母两个人坐在椅子上等,大姐大姐夫陪他站在门口。他知道二姐夫也一定坐在电话那边等着。
  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见了面之后,父母都说这女孩长得像极了二姐,简直一模一样。
  二姐在半年前出了意外。这事瞒着父母,还没有说。
  
                 
  二姐的意外是家里的一项秘密。原本他以为,在家里保守一个秘密需要费些功夫,自己组了家庭,他慢慢体会到这事远没有那么严重。秘密,谁没有秘密呢?未谈及的恋爱经历,未细致叙述的彼此评价,关于对方的偶然行为产生的瞬间恶感,为自己后路铺排的打算,哪一件不是秘密?和它们相比,对二姐意外的隐瞒是多么无私与美好。
  原本认为不存在的东西出现在他面前,心底里总觉得有些虚假。子女们编织出一个二姐留在国外无暇归家的故事,逻辑饱满得散发出虚假意味。生活哪有那么多逻辑可言。二姐突然消失在他的生活里,死亡让他困惑。过去生活中的二姐,像是快速曝光后留下的虚幻影子,实体不见了,影子存着。他这样看待二姐的死,没有什么悲伤的味道。他原本觉得自己应该悲伤,但悲伤却不来搅扰他。
  二姐出事后一个星期,他躺在家里睡觉。天气很热,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时候后背湿了一大片,床单皱得棱棱坎坎,似乎他在睡梦里很不老实。
  电话是大姐打来的。大姐显得很悲伤,声音低沉,话多到有时在自言自语。起初他躺在床上听,用拿电话的那只胳膊肘撑起身体,另一只手伸到背后拉扯汗湿的圆领衫。谁知衣服湿透了,怎么也拉扯不清楚,贴着浸着,他索性坐起来。
  大姐打来电话给他诉说悲伤。有些话不能说给大姐夫,大姐夫和二姐总是隔着一层,悲伤也带着尽责应分的道理。大姐以为他能体会到她的悲伤,甚或达到互相安慰的作用。
  他不很悲伤的事大姐是不知道的。小时候家里人一起看电视,一些煽情的表彰晚会,大姐哭成泪人的时候,他总是冷冷地说着指摘的话,无非是做效果云云。也许大姐以为那是青春期男孩的别扭和故作冷漠吧。后来一次他们聊天,大姐说的一句话很动摇他。她说亲人相处,有时说一些话,你未必相信,但还是要说,不说伤人。大姐未必有所指,他却记在心里。那以后他把冷腔冷调收在心中,他怕伤人。也许在大姐看来,他的青春期过去,他长大了。
  大姐在电话里说了很久,从她听到二姐意外的初始,一直说到他们共同经历的幼时。他觉得大姐从未有过如此动情、脆弱的时刻,每一句话都在泪水里泡了很久,不断甩出细小的水珠。他有些害怕,这样动情的大姐让他觉得陌生,仿佛那张絮絮不停的嘴属于另一个人,另一个他熟悉的人,他的母亲。他忽然想到,那充满水分的悲伤话语是母亲的擅长。
  他们小的时候,母亲常常会有这样的演讲,关于苦难的过往,关于自己遭受的不公。母亲讲着讲着会有哭腔出来,然后话语泡进泪水。对于这样的讲说,起初他也有所触动,但日久常听,他便从讲说中站了出来:一个女人有这样的经历确实是可怜的;以女人的感性,她讲的不一定全是事实,当然也不会是编造,不过是片面的看待;女人就是心太小,才活得不顺遂,总显得憔悴。类似评价出现在他的脑海。好像听一段故事,看一部电影太多遍,泪水里的说书人,命途多舛的主人公已不再重要, 剩下的是对起承转合,声光效果的评鉴。这里面自有他性子淡漠的成分,却也不能全部归咎于此。
  那天电话的最末,大姐讲出她的构想,关于暂时隐瞒以及如何隐瞒父母的事。他没有多想,立即答应。对于人情世故他有缺失,要听大姐的。那晚,妻子回来,他给妻子讲说大姐的计划。妻子听后也是眼中泛泪,或许是有感于大姐的苦心,又或许是想起二姐的缘故。
  二姐不常回国,和妻子并没有太多时间接触,也正因为这不常接触,让妻子和二姐建立了一种奇妙的友谊。妻子深知大姐疼他,有些话不方便说给大姐。她知道大姐总是站在他这一边的,说多了反而是她的不是。但二姐不同,二姐离得远,亲疏关系不见得那么浓重,有什么不好说的话说给二姐,二姐再提点给他,就显得流畅自然。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二姐倒成了妻子关于家事的知音。家里的事妻子不会说给朋友,说了也没有用处。倒是说给二姐,再由二姐反馈回来,更有些分量。
  这边妻子说着二姐的葬礼办在那么远的地方,亲戚朋友也不好请。家里为了瞒着父母,不能操办,一个人,这么草草地没了。说着又哽咽起来,眼泪看着要下来。他不好劝,只说别伤心了,对身体不好,对孩子也不好。妻子这才停停续续地止住,回卧室休息。
  他坐在客厅里,想起大姐刚在电话里讲的儿时的事。想得出神,屋里也没那么热。空调风把身上的汗衫吹凉了,倒有些冷意。他拿起遥控器关空调,忽然想起父母会不会对二姐的意外有什么感应。不是常听说一家人对家里人的意外会有些感应吗?他回想自身,似乎没什么。倒是大姐在电话里讲,知道二姐意外消息的前一天晚上,她梦到了祖母。祖母已经去世很久,突然梦到。在梦里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着。
  他觉得好笑,自己什么时候相信起这些迷信的事。只是二姐这件事,把家里人都弄得有些奇怪。大姐和妻子忽地展现出他从未预料到的一面。这让他发懵,似乎自己以前看到的大姐和妻子,那些人影虚糊起来。在一起生活这么久,竟然还有这样的新鲜,他不禁有些奇怪。
  至于父母对二姐的事是否知晓,看到孩子时听他们说像极二姐的话,他弱弱地感觉父母已经知道了。只是儿女不说,他们就装作不知道。也许是为不辜负他们的苦心经营,也许是不想明灯张榜地面对,总之大家都遵循了一个默认的规则,谁也不揭穿谁。你说这是爱吧,却也不是。当然,也有可能父母还不知道,是他多心。如果那样,父母就有些可怜和愚笨。也许他们真的是老了。
  他并不怕秘密被揭穿,他想大姐也该不怕。瞒了这么些时间,那件事的冲击力已经淡了。反正总是要说出来的。其实,如果父母真不知情,这事的冲击是没有减淡的。只是他们一方运作这么久,才有了冲击减弱的错觉。他们尽了心力,如果真的说穿了,这事也不是他们的错。从一开始,这事儿就不是他们的错。他这样想道。
 
                  
  大姐带着维维来看望妻子。一推开门,他看到维维被妻子拉在床边。妻子知道维维的个性,主动地热情着,说些关于小妹妹的话。
  房间有些闷,为通风,窗户开着一条小缝。他走过去把窗户关上。这天气并不好,没有云,也看不见太阳,没差没别的一片天空,笼在头顶,像一个青恹恹的蛋壳。气温很低,树木在寒冷里显得低沉失落。他关上窗,好一阵才重新融入室内的温暖。
  维维已经被妻子放回去,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现在是大姐坐在床边,殷勤地喧着寒暖,讲一些她当初生完维维时的经验。
  他坐到维维边上。维维从书里抬起头,问说小妹妹为什么叫月月?他说因为妹妹是在十五生的,十五是月圆的时候。
  女儿生在农历十五的下午,妻子有些遗憾不是生在夜里,说赶都赶上了,却没赶紧。其实这里也没什么讲究,只是想既然生在十五,当然是晚上更好,图个圆满的意头。
  他不太在意这个。与之相比,更能引起他注意的反倒是十五这个日子。二姐是十五走的,二姐夫不太算阴历,他按阳历日期对照日历查的。刚好是十五,月圆的日子。对于团圆和节庆,他从没有很浓的情结,但两件事凑在一起,不免觉得凄惶,似乎二姐夫头顶的月圆得明晃,更增添了凄凉的意味。因此女儿生在十五的事,倒又让他想起二姐的死来。
  这些想法他没有说给妻子。女儿生下来就身体虚弱,怕妻子觉得不吉利。对女儿的感情,妻子比他浓烈太多。有时父母来看望,提到女儿像二姐的事,他总是一警,看向妻子的表情。他担心她听了话,心里不爽利。妻子表现倒是平常,像没有引起别的想法。也许是想到父母还不知道二姐的事,老来丧女,何其悲恸。这一个曲折,同情和伤悲就把不吉利的念想遮盖了。
  日子就这么慢慢地过,每天妻子似乎都处在喜悦里。父母、大姐勤来,大姐夫太忙,两三周来一次。维维要上学,偶尔大姐周末来的时候,会把他带上。维维从不嚷着要抱妹妹,大姐也不许,怕磕了碰了都不是好事。唯一的一次,还是在床上。妻子一边和大姐聊天,一边眼底注意着维维,淡淡的担忧浮在喜悦上。大姐也是一边聊,一边留出一只眼。他站在维维身边,像一个护卫。一家人就这么喜悦而谨慎地过着日子,二姐夫常打电话来,想从这喜悦里分一杯。
  女儿满月的时候,二姐夫得空回国。一家人着实高兴欢快地宴了一场。大姐夫二姐夫都喝醉了,他因为要照着孩子,没喝太多酒。但他也醉了,醉在这浓烈的快乐里。好像一时间脱开了淡寡的个性,全部融进这觥筹交错的热闹。他从没体会过这种快乐,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拉了进去。
  宴会办在大姐家里,开到很晚,父母先去睡了。大姐夫二姐夫醉倒后,被他扶上楼,收拾着睡下。宴席这才结束。摊子明天有人收拾,大姐上楼去照看大姐夫。孩子早早地被妻子抱上楼休息。他来到房间里,妻子在床上睡着,孩子也在摇篮里睡得香甜,被子下那么小的一块儿。
  窗外月亮圆而明亮,在蓝黑色的房间里照出一小片光明。他忽然想起二姐,在刚才的快乐里,大家似乎都把她忘记了。
  孩子三个多月的时候,没了。孩子生下来身子就弱,给没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然而大家还是不能接受。
  从医院抱回来是星期三,小孩没了不能久放,也不能掩埋,按习俗要速速化灰才得安稳。大姐把铺盖、枕头一并卷了,孩子包在中间。妻子在卧室里帮大姐拾掇,大姐夫开车来接,父母维维留在家里。
  车行驶在出城公路上,天有些阴。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大姐从车后座伸出手拍他的肩膀,嘱咐他还年轻不要难过。他没有吭声,只是偏头看着远处山丘和原野波浪般进出在车窗底缘。玻璃上一枚斑点,像一艘船浮在浪尖上。月月的襁褓停在他怀里,慢慢变得轻虚,也轻成了一只船,将漂起在车厢的黑洞。广播新闻里报道着遇难的宇航员,遗骸经过一颗颗荒芜的星球,消失在不知远近明暗的宇宙。沉默的天体蒙着微弱的白光。
  车停在一片冬季的荒原上。
  他们在地上缓慢地移动,一直走到干枯的河床边。孩子要趁黑火化,大姐夫取下他怀里的包裹,放在地上点着了。浓烟里,棉花、酒精混合着变质乳品的味道,在乌色的空中腾起来。大姐说走吧,没有人挪步。他站在那里。火光的对面,二姐夫掩着脸抽动肩膀,似乎在压抑冲溢上涌的哭声。大姐又说,走吧,太晚了。大姐夫离开火堆,站到大姐身后,便再没有人动了。他幻想妻子哭嚎着冲过来,被他拦住,像被飓风捕住的雀鸟,冰凉青紫的手指箍住他的臂膀;或者她跪在地上,徒手刨土,给月月的灰烬一个落脚的坟冢,十指带血,放出悲声。但她没有动。夜风裹挟着黑烟和尘片盈起亏落,他忽然混淆了这是烧着死去的孩子,还是烧着一刀纸。他第一个转身,差点撞上身后的妻子。妻子捂着口鼻,穿黑色的素服,看不出在想些什么。背后传来稀落缓慢的踢踏声。脚下黑土与冰水冻在一起,没走到车边,火便灭散了。
  回家后,维维已经睡下。父母坐在卧室的床上,二姐夫在楼下停车,其余四个人轻手轻脚来到餐桌边。大姐夫坐着抽烟,大姐和妻子去卧室与父母说话。他盯着灯光里弥散开的烟雾,像有什么东西要坠下来。一会儿,妻子陪母亲从卧室出来。
  “给你二姐打个电话吧。月月的事停当了,她该知道。”母亲轻声说。
  “妈,妹夫在楼底下停车呢,等他上来,我让他打。”大姐夫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哦。”
  母亲应着声,坐到他身边的位置。他向右挪了挪椅子,刮得地板吱吱的响。妻子去厨房,张罗些吃的东西,一推门,门上贴的福字掉下来一半。
  “给你二姐打个电话吧。月月的事停当了,她该知道。”母亲又说。
  “二姐她……她在国外住院了,有事给姐夫说就行,一样的……”
  他走过去扶正福字,指腹狠狠地按压。胶干了,边缘一次又一次翘起来。
  “姑娘啊,月月已经化停当了。你也可怜,你也停当吧。”
  椅子吱的一声响。母亲拾身起来,走到窗边,窗外一段干枯的树干被母亲挡住。哭泣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慢慢连成一片,大姐,大姐夫,妻子,母亲,父亲,甚或楼下一个人独处的二姐夫。他没有哭,下弦月割着树枝,冬天还没有过去一半。
  
                                     
  春天慢慢往夏天转变,妻子开始喝中药。当地有个习俗,这中药要过男孩子的手,抓进锅里。平日里妻子找邻居家的小男孩帮忙,到了周末,妻子坚持到大姐家去,琐碎的安慰寒暄过后,大姐帮妻子去厨房熬药。维维被叫到厨房,把那些黑色的枝叶碎片从塑料袋抓进砂锅里。似乎通过这有血缘的男孩的手,能抓出更多的希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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