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而庄严地活着
撰稿/韩浩月
《地久天长》中有许多男主角喝水的镜头,从外头回家第一件事是喝水,大梦中醒来是喝水,招待上门的朋友是喝水……喝水是中国人日常生活中的大事,热水,凉水,大缸子,小杯,很多时候,喝水是一种社交手段,也是一种情绪掩饰,但在《地久天长》中,可以看到一种焦渴。
这种焦渴具体形容起来,大概就是水中鱼落到了旱地里,急躁地挣扎着,努力地翻动着,好不容易遇到一小片水洼,便迫不及待地大口啜饮。这是一种生存本能的反应,是对命运最奋力的反抗,这片水洼里的水喝光了,便奔向下一个水洼。王景春饰演的刘耀军,就曾是这万万千千条小鱼中的一条。
对于像刘耀军这样的家庭来说,失去独子这样的悲剧,总能够轻易地让他们的天塌掉。对于生命的延续、家庭内部的生机,刘耀军们总是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追求与执着,《地久天长》里所表达的生命观,是这个族群千百年来对抗灾难、勇于繁衍的最大支撑,苦难不能够轻易打败他们,但对生命延续断绝带来的失望,却很容易将他们击垮。
《地久天长》中三个家庭里的人物都很渺小,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幸福与恐惧,听个音乐跳个舞,聚个餐喝杯酒,就已经让他们觉得挺满足了。他们中间没有谁高谁低,哪怕是在工厂里当计生办主任的李海燕,也只是在强行把王丽云拉上车去医院做流产手术的那一刻是面目可憎的。其余的时刻,李海燕是他们的邻居、工友,她一生负疚,活得并不比刘耀军、王丽云夫妇轻松。
影片没有涉及仇恨与救赎,虽然这两个主题会让电影更加有冲击力。甚至影片也没有对“原谅”这个元素进行过多的渲染,因为从一开始,刘耀军、王丽云夫妇都没有埋怨过沈英明、李海燕夫妇,反而劝慰他们不多说一个字,让充满负疚感的“幸存者”——另一个活下来的孩子沈浩,淡忘因他导致的死亡事件,好好活着。刘耀军夫妇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槛,他们死守着一条底线:不该去怪罪的,永远不去怪罪。
正是这么一条非常简单的原则,让《地久天长》里的小人物们身上,拥有了一种庄严感。这种庄严感属于那个时代与环境,尽管有残酷与煎熬,但人心却保持着清白与坦荡,不让伤害带来更大面积的次生伤害,是那时人们一致的信念。现在想来,在过去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能够忍受屈辱?其实并不是他们天生逆来顺受,而是在他们的信念当中,有非常磊落的部分。
这种庄严感,还来自于不遗忘。电影《唐山大地震》里,母亲见到失而复得的女儿后说了一句话,“我要是过得花红柳绿的,就更对不住你了”。《地久天长》里的刘耀军、王丽云,与《唐山大地震》里母亲的情感是完全一致的。他们主动选择痛苦,是因为觉得唯有痛苦存在,儿子才不会真正消失于他们的生命中。这是一种仪式,是几千年来藏在骨子里的情感密码,也是《地久天长》三个小时不让人觉得漫长的原因之一,因为这个密码准确地击中了观众内心同样具备的深层情感。
既然没有仇恨与冲突,自然也就没有救赎与和解。把《地久天长》的结尾解读为和解固然顺理成章,但它有另外一个更大的格局——这个格局就是呈现希望。鱼归大海,生命绽放,一切都要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