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致敬礼
文·邓安庆
吴晓峰八岁的时候发过一次烧,那是他最得意的一次生病。妈妈在他的额头摸了摸,就起身给他班主任打电话请假,那一次他在家里歇了三天没去上学,当然作业不用做了。现在他想再一次像八岁那次一样,故意冲到大雨中,让自己浑身淋透,然后狠狠地再发一次烧。当然这是不可能了。雨水啪啪地打在窗户玻璃上,窗外竹林沙沙响,一辆黄色叉车不知被谁晾在了三厂外面的广场上,王总要是一瞥眼看到了又是要骂的。他起身去办公柜里拿木皮样品,抬头迅疾瞄了一眼王总的办公室。王总的办公室在最里面,其余办公室一律排其后,墙壁中间抠掉,装上透明玻璃,王总在办公桌上抬头看,所有办公室的电脑都是对着他,什么情况一目了然。此时王总的秘书张姐、三厂厂长高杰、管人事的黄经理正站在那张棕红色大办公桌旁,每个人手上都拿着本子,记录王总的指示。王总个子小,姜黄色厂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他的手在空中劈切,声音听不到,只见嘴巴快速地开合。每次在开会的时候记录他的讲话,吴晓峰都跟不上他说话的节奏,事后只能找高杰的笔记本来补充。
“尊敬的领导,您好!”吴晓峰在电脑上敲了一个开头,删掉,“尊敬的王总、黄经理,你们好!”还是不行,又一次删掉。从竹林后面的厕所钻出三个女工,她们在雨中一路往三厂的门口跑去,笑闹声传过来。他又一次紧张地看了看王总的办公室,张姐已经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了,王总也不见了。他的心跳了一下,他再转头看窗外,王总已经开着他的奔驰车碾过水泥地面上的水洼,往马路对面的八厂去了。坐在大厅里办公的跟单员耿姐小声地问:“走了吗?”吴晓峰打了一个OK的手势。耿姐不放心,跑进办公室看了看窗外,雀跃地跳了起来,往办公大厅跑去,“走了走了。”大厅里一下子欢腾起来,大家都起身伸伸胳膊蹬蹬腿,聚在一起说话。吴晓峰也倒在椅背上,伸了一个懒腰。
“小吴。”高杰走了进来,拍了拍他肩膀。
“哎呀,你来了正好!正好有事要请你帮忙。”吴晓峰把办公柜边上的椅子拉过来请高杰坐下,“你们三厂的刘武是怎么回事?今天刚一上班,王总就让写一封感谢信,说是要帮这个刘武写的。”
高杰摩挲着放在桌上的木皮样品,手指上缠着胶带,抬头的时候,眼袋很重,胡子也没刮,还没说话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刘武上个月被热压机压断了胳膊,现在在三医院躺着。王总让你写什么感谢信?”
吴晓峰泡了一杯大红袍给高杰,“说是厂里给他赔了五千块钱。”高杰接过茶,吹了吹,大口地喝起来。
“你看起来好几天没睡觉的样子。”
“是啊,两天两夜没睡觉,这次美国的订单催得紧,我们要赶工。”高杰喝光了茶水,把茶杯搁在桌上,“王总觉得厂里本来不该赔钱给刘武的。刘武是自己上班的时候操作失误,让机器给压断胳膊的。后来我跟王总说,这算工伤,厂里无论怎样都要赔一点,王总这才同意赔偿。本来是赔一千,刘武家人来闹过几次,王总这才同意赔五千的。王总要让写感谢信干什么?”
“说要体现公司关爱员工的精神。”
高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不容易停住了又笑起来,“我记得你上次发在我们内刊上那篇,叫什么来着?哦,《工业城的阳光》!”吴晓峰脸腾地一下发红发烫,高杰继续说:“站在工业城宿舍的阳台上,看着阳光洒在一排排厂房的屋顶上,看着穿着统一厂服的员工走出大门,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吴晓峰连忙截断,“这句话不是我写的,是王总自己加上去的。”高杰眉头一挑,“他还注意这个?”吴晓峰点点头,站起来又给高杰续杯,“他说我写得太干巴巴了,一定要有感情知道吗?!”他模仿王总的腔调,“要把工业城对员工的关爱写出来!要把员工对工业城的感激写出来!懂不懂?一定要带有感情地写!”高杰笑得分外大声,“你的确写出感情来了嘛!”吴晓峰摇摇手说,“不要埋汰我了!我也没办法。”这时黄经理敲了敲门,高杰和吴晓峰看了过去。“小吴,那个写给律师事务所的函件记得下午给我。”吴晓峰连忙答应。高杰把木皮拿到手上起身出门,“小吴,加油!”说着又笑起来。
说了半天闲话,办公室又一次安静下来,大厅里大家也各自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偶尔又就某个话题,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来。张姐刚接到王总电话,说待会儿要准备回来开个会。雨水从窗棂上淌了下来,吴晓峰赶紧拿抹布去堵住,很快抹布浸透了,一条小水流像是透明的蜈蚣在地板上蜿蜒爬过。再一次把目光盯到电脑上,文档上空白一片。刘武知道我在为他写感谢信吗?他还能回来干流水线的工作吗?他忘记问高杰刘武有多大年纪,哪里人,什么性格,可是问这些有什么用呢?“尊敬的领导”,他敲下五个字,接下来他又敲一行字,“你们都去死吧!”每当他要写产品文案、律师回复函、科技局回函、专利文件、企业内刊新闻,他都喜欢敲下这句话,然后删掉,心中有着莫名的快感。张姐小声地冲大厅喊:“各位各位,王总回来了!”大厅里的说话声一下子没有了,吴晓峰偷偷瞄了窗户一眼,王总已经停好了车,从车子里出来,走路依旧是那么急匆匆的。他也赶紧缩回来,在位置上坐好。很快,上楼扑通扑通的脚步声传来,王总瘦小的身体又一次在办公室里出现,“小王,赶紧把开会的资料给我。”王姐早就迎了上去,把整理好的资料递了过去。
沿着大厅过去,就是大会议室,旋切车间、选料车间、浸染车间、物料部、人事部各个部门的头儿都过来了,王总拿着大号水笔在会议室的中央白板上勾勒出工作的进程表。十二点钟,大厅里的跟单员们起身往食堂走,他再次往会议室看去,王总还在讲话,说明注意力不在外面,他放心地起身往外走。推开大厅大门,楼下缝补车间机器的轰鸣声盖了过来,十一点半就吃完饭的工人都已经各自到岗开始了下午的工作。他沿着铁梯往下走,然后拐到隔壁的油漆车间,白乳胶刺鼻的气味散了开来。沿着贴墙的铁桥,办公室的一梭人往食堂走去,底下带着口罩的工人们抬起头。吴晓峰听到下面的人说:“嘿,他们要去吃八块钱的套餐啦,妈的,还有水果!我们只有一荤一素,再加上一碗米饭和一份白菜豆腐汤。”他忽然抑制不住自己的优越感:我跟这些工人虽然同处一个工业城,可是待遇完全不同。我不用一天十二小时站在机器旁边,我坐在办公室,一天八小时,不用加班,领导不在,可以偷偷打个呵欠(王总不允许中午睡午觉,不准趴在桌子上睡,不准靠在椅子上睡,吃完饭要立马回到办公室,不准聊天)。他装着毫不在意的样子,脸色紧绷,走路的步伐更加有力了。可他心里又生出一丝自我嘲讽:这只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除了这些待遇稍微好些,我跟这些工人又有多少区别呢?我们不同样都是在这里仰人鼻息地谋生活么。经过浸染车间时,远远地能看到各种颜色的水雾从浸染池子里蒸腾而上,进去的时候,那种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里面的工人都是男人,各个哪怕是大冬天都是光着膀子干活。他们的眼白都是黄的。在这里,喜欢与不喜欢无足轻重。吴晓峰觉得自己的那点郁闷在这里变得轻薄起来。他捂着鼻子一口气跑到车间门口,湿润清冽的雨气让人精神一振。围墙边的香樟树,路边的野蔷薇,叶片都给洗得发亮。叉车从身边一辆又一辆地开过去。
大食堂工人吃的碗筷都搁在桌上,他们今天吃的白菜汆粉条、豇豆炒肉,跟昨天的菜一样。一眼望过去,食堂像是一片混战后的战场,地上、椅子上、桌子上都是散乱的菜梗和饭粒。食堂师傅拉着带滚轮的饭桶一桌一桌地收拾,不锈钢饭盘哐哐砸着桶沿。食堂靠里的墙壁上挂着工厂的宣传画:成排成排的厂房,意气风发走出厂门的领导团队,笑得合不拢嘴的女工,气派干净的职工宿舍。画上蒙了一层灰,看上去黑乎乎的。明天这个时候在宣传画的边上按王总的指示,会贴上刘武的感谢信,一定要用毛笔字写得大大的,所有的工人都能看到。那时候那些工人会不会聚集在一起看?他们会不会猜出这是谁写的?吴晓峰不敢想,端着饭菜去了边上专门开给管理人员吃的小食堂,里面有空调、电视,王总平时也是在这里吃饭的。张姐、各厂的跟单员和检查员都在里面,吴晓峰照例跟着产品设计师文涛坐在一起吃饭。狮子头冷了,紫菜蛋花汤也冷了,吴晓峰没有什么胃口去吃。
“你写过感谢信吗?”文涛一根筷子戳中狮子头慢慢啃,“我妈写过。小时候顽皮,一个人在街上玩丢了,后来被派出所的叔叔给送回了家,我妈送了一面锦旗和一封感谢信给派出所。你要感谢谁?”吴晓峰便把刘武的事情说了一下,文涛嘎嘎地笑出声,“你不写得情深意切,王总是不会放过你的。”吴晓峰把筷子扔到盘子里,张姐正在说王总下周要出差的事情,食堂里一阵兴奋的骚动,耿姐问:“是真的?”张姐眼睛一瞪:“当然了!他要去北京开会。”文涛转头听了听,又转头过来吃饭,“妈的赶紧走,我每天为了那个三聚氰胺浸渍纸设计图加班到晚上十二点,设计一稿毙一稿,都快被整死了。”过来收拾桌子的食堂师傅轻轻说一句:“王总他们过来了。”大家都立马低头默默吃自己面前的饭。王总走进去,大家都抬头纷纷打招呼:“王总好!”王总淡淡地点头,径直走到最前面那张桌子坐下,食堂师傅把菜给端了过来。管人事的黄经理走了过去,弯下腰跟他小声地说话。王总一边听一边点头,忽然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大声说:“不行的啊,不能让刘武这么胡来。你一个做人事的,怎么这点儿小事都搞不定?”黄经理连说是是是,又小声地解释,王总抬头盯着他看,他没敢再说什么。大家陆陆续续地走开,吴晓峰和文涛也匆匆忙忙地吃完,小心翼翼地躲出去。
下午,吴晓峰和文涛都被张姐叫进王总办公室,两人慌慌张张拿着本子等在门外。王总坐在办公桌后头正在跟分销商打电话,说了十来分钟刚挂,张姐这边又转进一个徐州开发商的电话。大厅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打印机吱吱嘎嘎打印跟单数据表,远远地从车间传来轧板机的声响。腿站得有点发麻了,手握着胶皮本子隐隐发汗。偷眼看文涛,他侧脸的胡渣没有剃干净,白色的衣服领子脏兮兮的,可见是几天没换衣服。看王总一时半会儿电话讲不完,有点儿想回去,又不敢。文涛低头打了一个呵欠,一只老鼠从大厅的立柜边上嗖一下跑走了。好容易讲完电话,张姐叫两人进去。
王总把手机扔到办公桌上便说:“小吴,你要跟移动写个投诉信,信号这么不好,打电话老断。”吴晓峰连忙打开本子记下。
“另外跟我们律师事务所的信件写得怎么样了?”
“还在写。”
“你快点儿行不行?他们事务所怎么办事的,员工告公司要赔偿,每次都是员工赢,我们公司还要他们干什么?”王总的声音沙哑,头顶上一撮头发竖了起来,吴晓峰很想跟他说一声,又忍住了。
“张律师说现在国家法律就是倾向员工的,官司很不好打。”
“不好打不好打,不好打就换律师事务所!”
吴晓峰的笔在本子上划动,记下王总说的每一个字。窗外的雨小了,三厂的彩钢瓦屋顶上停着两只斑鸠。咕咕。咕咕。斑鸠的叫声是这样吧。张姐的鞋跟在地板上磕托磕托地走动,她递给王总一份产品设计示意图,是文涛的设计,吴晓峰的文案。
“我想要的是简约的风格,不是简单!明白不明白?!”王总戳着设计图纸讲,“小文,麻烦你动点儿脑筋好不好?小张,你把我从美国带回来的那几份宣传图给小文看看,看看人家设计。”王姐从文件柜里翻出来几份英文杂志拿过来。风从半开的窗子那边吹进来,王总头上那撮竖起的头发簌簌地摆动,他又一次冲动地想说出来。搁在桌上的图纸翘了翘,翩翩然晃到了地上。吴晓峰低头去捡时,发现文涛放在腿上的左手竖了一个中指,再往上看,文涛的脸上表情严肃认真,眼睛随着王总的手指在宣传册上滑动。
要去马路对面的六厂拿样品,文涛拿出烟,分吴晓峰一支,两人速速地抽了起来。厂区里是禁烟的,但今天下雨,抽一支也不碍事。雨细细如粉,两人走得很慢,伞也懒得打。过地下通道时,文涛喊了一嗓子:“操!”回声大得吓人,吴晓峰忍不住看了看身后,幸好无人。“他妈的他要这个要那个,他给涨工资啊!给这么点钱,又没有好的设备,叫我做个毛啊!”文涛把烟头弹到水洼里去,“当初的设计稿给他,他说可以。今天又变卦,要重新搞。一天一个主意。妈的!”吴晓峰笑了起来,“你还没习惯他的风格啊。我写文案不也是如此么?写一稿毙一稿,最后转了一圈还是要了我写的第一稿。”文涛笑了笑:“恐怕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吧。”地下通道把他这句话扩得很大,吴晓峰又忍不住看看身后是否有人走过来。通道上面的马路上,有大卡车开过的轰隆声。一道道雨痕滑过墙壁,墙面上满是深绿色苔藓。两人静默地站在阴凉的洞口又各自抽了一根烟,等车子开走后,文涛眯着眼睛说:“我干到年底就辞职。”吴晓峰有些惊讶地问道:“上个月,王总不是还在职工大会表扬过你吗?说你爱岗敬业,为了工作经常加班,还说这种工作精神值得肯定。”文涛嘁地一声,“表扬顶个屁用!你看他给我涨工资了吗?”吴晓峰点点头,“想好去哪儿了吗?”文涛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许去旅旅游,也许什么都不干,就待在家里。反正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你怎么打算的?”吴晓峰愣了一下,“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文涛笑了笑:“天天写这些东西,你觉得有意思吗?”吴晓峰心里刺痛了一下,没有接话。
穿过地下通道,展眼望去是宽阔的水泥地,再前去是京杭运河,有运货物的轮船哒哒地开过去。阴沉的乌云堆积,看样子雨还要持续几天。从非洲运来的阿尤斯、酸枝、水曲柳都堆在六厂和运河之间,每段木材都有一人多高,有五六个工人在忙活,固定在塔楼下面的大型切割机对木材进行切割,木屑从锋利的刀刃边缘飞出。这些木材在水里浸泡了很久,捞出来后散发沤烂的腐臭气。黄经理骑着电动车从身边开过去,两人连忙点头打招呼,本来散漫的步伐此时也快了起来。黄经理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脸颊往下垂,神情绷得紧紧,向他打招呼,他勉强笑了笑,算是回应。两人沿着黄经理开去的方向望去,路的终点是工业城的正门口,几位穿着黑蓝色保安服的保安围在一起。等去六厂拿了样品出来,正门口又新增了几个保安在那儿,黄经理的电动车靠在门卫室的墙边。两人走了过去,只见门卫室的一边窗户上玻璃被砸碎了,自动伸缩门也关上了。
一个手打绷带的男人,站在门外叫,“老子要告你们的!”吴晓峰和文涛停稍远处的停车场看。那男人看样子二十岁上下,瘦瘦高高的个子,上身的厂服有斑斑的血迹,灰白的绷带从颈脖处下来,挂着他打了石膏的右手臂。被保安围着的黄经理不理会他,拿着手机说了一会儿话,挂了后又看了看保安,“还愣着干什么?把他撵走啊。”自动伸缩门打开,保安们冲了出去,男人左手拿着砖头往后退,“你们别过来啊!再过来我就打了啊!”保安们面面相觑,不敢轻易行动。黄经理扬起手臂,“厂里宽宏大量,不跟你追究责任,还给你五千块,你还不知足,闹个什么劲儿?”文涛低声说:“我知道了,这个是你帮他写感谢信的刘武。”吴晓峰点点头。
刘武光着脚站在马路与人行道之间的绿化带上,砖头飞了过来,大家都急忙躲开,没有砸到任何人。紧接着他的两只球鞋又砸了过来,一个保安的眼角被削了一下,另外一只飞到保安室的屋顶上,一只黄猫喵的一声从屋顶上跳了下面,众人都吓了一跳。“你个龟儿!”眼角被砸伤的保安拿起刘武的鞋子回砸了过去,刘武没反应过来,额头着了一下,身子往绿化带上倒去。大家哄的一下笑起来。刘武待要从绿化带上起身,绷带被小叶黄杨的枝桠勾住,怎么也扯不下来,再一往下使劲儿,枝桠又弹了回去,打了石膏上,他喊了一声“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保安们三三两两地散开,吴晓峰也打算往马路对面去了。
此时叮叮当当自行车车铃响,轮班的人下班了。自动伸缩门大开,工人汇成黄色的河流往马路斜对面的职工宿舍楼去。刘武站起来喊:“黑心工厂!大家莫在这里干!”陆陆续续有人停了下来,黄经理在门口挥手:“赶紧下班回家,不要在这儿停留!”停滞的人流又慢慢地流动开了。刘武抬起受伤的右臂:“黑心工厂!大家看看我手臂!”保安这边赶着下班的人快走,大家都默默地走开了。刘武斜插进人流中,左手扬起,往右臂指去,“你们看看我手臂。”大家绕开了他穿过马路。他光着脚,追着避开的人群,“你们看看呐看看呐。”人群又一次停滞下来,零星地有人抬眼看过来。黄经理的声音又一次过来:“走啦走啦!”人群再一次流动起来,很快就到了马路的彼端。刘武朝着马路吐唾沫,“你妈个×,你们个个是脓包!” 他又一次看着门口,他的那只鞋子躺在保安室的顶上。他向前走了两步,保安们迎了过来。他咕哝了一声:“我拿我的鞋子。”保安们没有让开,他往侧边走了走,保安们随即挡了过去。他跺着脚,路上的水花溅了起来,“你们欺人太甚。”保安们不理会他。他只好退到绿化带边上。他身后空旷的马路上滚过来一只白色塑料袋,像一只小白兔,停一停蹦两下,79路公交车碾了过去,塑料袋被车轮给带走了。
刘武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可是没有滑落下来。吴晓峰迎面走过去时,看得很清楚。他手臂上的绷带被蒙蒙细雨濡湿了。吴晓峰想停下来,好好看看刘武,可是又不敢。黄经理虽然已经走了,可是其他的保安都在看着。刘武垂着头,站在那儿,脚上的尼龙袜子破了个大洞,大脚丫子露了出来。路上的水流从他脚底下淌过去,想必是冰冷的,他的脚背都弓了起来。吴晓峰一边走,一边偷眼看。走到马路这边,文涛拍拍他的肩头:“你一定要写得情真意切哦。”吴晓峰莫名觉得心烦,小声回了一句:“少损我了!”文涛诧异地瞅了他一眼:“你怎么了?”吴晓峰不耐烦地加快了步伐,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着他似的。文涛连连喊了他几声,他也没有停下来。回到办公室,王总办公室传来惯有的训斥声:“你们会不会管人?会不会?会不会?”黄经理、高杰两人低头站在王总办公桌前,王姐这边转来来自香港总部的电话,王总接了过去,说了半个小时时间,他们一直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大厅里连打印的声音也没有了,大家都好像在小心地呼吸。
窗外是暗下去的夜景,一排昏黄的路灯,偶尔走动的工人,泛着零碎光斑的水洼,从三厂传来的机器轰鸣声,像是饥饿的野兽,在吞吃夜色。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吴晓峰连晚餐都省掉了。王总的车子开到马路对面的大老板那里,听张姐说大老板让他过去参加宴席。也许他还会回来,也许他还能看到他在这里加班,也许他也会在职工大会上像夸奖文涛敬岗爱业那样夸奖自己。他忽然想起那篇表扬文涛的文件,还是自己为王总写的。到时候,就改一下名字,就可以了。想到此,他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办公室灯没有开,空气清冽湿冷,大厅的人都陆陆续续走光了。吴晓峰待在这份安静之中,仿佛时间之流也停止了。片刻后办公室的顶灯刷的亮起,吴晓峰眼睛一时间闭了起来。“怎么还不走?”文涛换好了便装,站在门口。“我要加会儿班。”吴晓峰睁开眼睛,“你不加班吗?”文涛走了过来,扔给吴晓峰一支烟,“妈的,加班又没加班工资,小心过劳死!今天说什么我都要回去补一觉了。”文涛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走人了。从运河那边传来微茫的汽笛声,还有马路上公交车报站台的声音。吴晓峰发了一会儿愣,手指在键盘上敲着,一下午过去了,文档上始终只有一句:“尊敬的领导,您好!我叫刘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