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芥的香味(上)
湖北红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联办现当代文学创作方向在读硕士研究生。1990年3月入伍。先后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解放军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小说集《玉龙湖》《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等。多部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多次入选中国年度小说年选及多种中国军事文学年度选本。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评奖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等多种军内外文学奖项。
很多收破烂的,把自己弄得像一堆行走的破烂,张破烂不。他长相周正,穿戴整齐,面容洁净,下巴刮得铁青,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发丛没有尘埃碎屑。他是我见过的最体面的收破烂者。他不年轻了,有了明显的下眼袋,眼角铺陈着三两道皱纹。他似乎也不太老,看上去不到六十。
我们相识,始于一场“战争”,故事发生在春天。那天天气转暖,我开窗通风,在卧房午休,刚进入一场白日梦,两声镲子响,接着是一个浑厚的声音:“破烂卖,破烂换钱……”我很烦。那段时间我一直烦。单位裁人,落到我头上,让我早退。早退意味着自此闲置,意味着没了交际圈,意味着月薪少了三分之一,没有岗位津贴生活补贴,没有任何福利,只给基本工资,维持基本生活,穷不死饿不着,而已!我曾据理力争,无奈体制改革力度如山,我细胳膊细腿拧不过,只得回家,胸中正积郁着一口气,无处可撒,让这个收破烂的撞上了。他冒犯了我。我家住二楼。我站在阳台上,居高临下。我看见一个男人骑着一辆倒骑驴,正仰头张望。倒骑驴的箱板几乎是空的,可见他并没什么战果。我斥责他,大正午的,你喊什么!他没应我,调头准备离去。我再难入睡。这次就算了,明天呢?下次呢,我得给他立个规矩。我朝他喊,十二点至下午两点,是我午休时间,不要在我们小区里喊,尤其不要在我家楼下。没素质!
我站得高,语气也是居高临下。我自己都能闻见我话里的火药味。那个收破烂的远离我家阳台而去。他一句话没说,举起手中那只铜锵,敲打着他倒骑驴的钢管扶手,“锵、锵、锵!”三下,声音响亮而清脆,最后一下,振聋发聩。他分明是带着情绪,用镲子声回击我。他在抗议。
一个收破烂的,这么猖狂!我穿上外套,就要冲下楼去,同他理论。校花在客厅收拾卫生,她拦住了我。她说,你别小看他们,他们得罪不得的。我家住在这里,地址固定,人家是流动的,他要是坏我们一把,在我们门口放个炸药包,可受不了。
他敢!我说。
校花说,算了,跟一个收破烂的置什么气!再说你那语气,哪个听了不生气?他还算好的,换了别人,指不定把那镲子敲破,让你不得安生!
他敢!我紧握拳头说。
校花是我的老婆,她的真名不叫校花,叫孝花。她出生的那天,她奶奶过世。她出生就戴孝,她姥姥叫她孝花。孝花后来考上师范学院,成一名小学教师。有一天,同事称她校花。别说在她们全校,在老师群里,她也不是最漂亮的,这别名便颇有意味。我知道这个梗后,在家我也叫她校花,这让家里经常充满快活的空气。
我的一番训斥之后,那个收破烂的好几天没来,别的收破烂的来了。他们照样敲响铜镲子,“锵、锵!”两声,然后照样喊破烂卖,破烂换钱。我告诫他们说,说十二点到两点,是我午休时间,让他们别喊。他们当时息了声,第二天正午照样敲,照样喊。校花见我气怄怄的,劝说我,你就把窗户关了。别人都不管,你管。院里很多人在政府机关工作,清早上班,匆忙。晚上下班,天都黑了。他们中的很多人,正午时回家,补个午觉,或给老人孩子整午饭,所以正午时,小区人多一些,收破烂的才选择正午来小区。你也要学会容别人。
校花分析得有道理,我于是去关窗。
突然有一个不一样的动静传来,“哐、哐、哐”。我趴着窗户看,是他,那个用力敲镲子向我反抗的人,现在,他改用一只铝盆,没有镲子那么响,声音也没那么悠长。那是一只白色,但已经不白了的铝盆。铝盆磕在倒骑驴的钢管扶手上,声音虽也清脆,但到底比那些铜镲子敲出的声音要小很多,那是我能接受的声响。
我站到阳台上看他,他在地面仰头看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的眼神是否还有对我的仇视。他依然很轻地敲着铝盆。别人的镲子是“锵、锵!”两下,他的铝盆,“哐、哐、哐”三下,最后一下特别轻,隐隐若若,似有似无,像是由于惯性,顺手在倒骑驴的钢管扶手上带了一下,也可能那是他的暗号,以区别于别的收破烂者。他不再喊“破烂卖,破烂换钱”。他敲过铝盆后,仰望住宅楼,看是否有人将窗户打开,向他招手。
我仔细审视他。他的这一改变,让我生出一丝感动。相比较那些收破烂的,他不但体面,而且洋气。他的洋气在于,那几个收破烂的,腰间别着皮革手机袋,里面塞只手机。手机一般在右侧。他们的左侧腰间还有一只小的皮革兜,那是他们的钱包。他们给人的感觉就是土气。敲铝盆的收破烂者没有钱包和手机袋,他穿着一只马甲,像电视上那些个导演。马甲有六个带拉锁的兜,手机、钱,都在那些个兜里。马甲的拉链只拉到胸口,脖颈处敞着,露出里面的衣服。他的马甲很少换,里面的衣服,却是经常换的。
我对他印象好起来。那天,我正好清理出一些品相不好的旧书、过期杂志,听见他敲铝盆的声音,我就站在阳台上向他招手。他钻进楼道,很快我就听见敲门声。旧物过秤,他说,给你三块钱行吗?我说不要钱。他硬要给。我说,这些杂志,家里没地方放,扔到垃圾堆可惜,算你帮我捎走,他就把旧书杂志扔进他的蛇皮袋,走了。他走后,校花说,干嘛不要,三块钱也是钱,能买一棵大白菜。我说,算了,就当他帮我们扔一次垃圾。垃圾分类后,扔一次垃圾多麻烦。
校花觉得他占了我们的便宜,想把那个便宜再占回来。她冲楼下准备离去的他说道,大哥,我家想挪一下东西,你能帮我搭把手吗?校花说的是我的写字台。我一直想给写字台换个位置,腰疼,抬不得重东西,校花一个人没法挪。他从倒骑驴上下来,回到我家门口,却不进屋,很不自在的样子,我以为他不愿意。我对校花说,算了,人家收破烂,不是力工。他急忙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鞋脏。校花说,没关系,我家有拖鞋。他说,袜子也脏。他分明是找借口。我说算了。校花说,我家有鞋套。校花说着,从鞋柜里掏出两只鞋套递给他,他套在鞋上,走进来。
校花指着我说,大哥,你兄弟腰不好,使不得力,我们想挪动一下写字台,你搭把手,我俩抬。他问清新的位置在哪里,两手抄起写字台的中部,一个人就把写字台搬过去了。
我不好意思,又找了几本还没来得及看的杂志,都给他。他谢过。他说,以后有什么活,你们尽管吱声。校花说,放心吧,指定少不了麻烦你。
校花问他贵姓,他说免贵姓张。校花喊了一声张哥,背地里,我俩称他为张破烂。张破烂后来成为我家的免费力工。有桌椅的螺丝钉松动了,水管堵塞了,或在衣柜上钉个钉,在墙上挂幅画,校花都会等铝盆磕响,然后在阳台上喊他。他欣然帮忙。每次离开我家,他会在楼道里哼起一首曲子,一首我熟悉旋律,却叫不出名字的曲子。这首似曾相识的曲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我与张破烂熟悉起来。
有一次,我家的吊灯坏了,校花喊他。我家有一把简易梯子,校花扶着梯子,他站在梯子上修理吊灯。校花说着什么,他嘿嘿笑,把我撇在一边,这让我心生醋意。他走后,我对校花说,以后别找人家。校花说,不找他你来弄?你行吗?你就是个书呆子!我说找专业修理人员。校花说,那些人,啥活还没干,上门就五十,伸把手,最少一百块,你有钱烧的?张破烂不用白不用。
张破烂告诉我,他先前不是收破烂的,四十二岁那年他下岗,他感到天塌了下来了,上有老下有小呢,他就跟人去矿上挖煤。某个春日,他的一个工友死了,说是煤矿塌方,但也有说是另一位工友砸死的,好要赔款。那天他没去,他庆幸自己活着。他再也不下井了,他说,哪怕少挣一些钱,哪怕穷一点,只要活着,他只想活着。他就跟朋友到建筑工地干活,辗转到沈城,那年累死累活,没要到工钱,年关身无分文,他无钱回家,沦落到捡破烂卖钱度日,后来发现卖破烂能挣钱,不用像矿工那样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也不会像在建筑工地,流血流汗要不到工钱,就这么干上了收破烂卖钱的营生。他在沈城待了十几年。
进入七月,下了一场雨,天凉爽了。一个午后,我在家闲得无事,想出去走一走。早退之后,无事可干,寂寞难耐,我学着划拉一点东西,重拾中学时代的兴趣。我还拜了一位专业作家为师。他告诉我,要到生活中去,到底层人中间去。离我们小区两三站地,有一个“城中村”,那里有着低矮的平房,我想,那些低矮平房里住着的,应该就是底层人。我曾路过,来去匆匆,从没到村子里去过。现在突然想起这个城中村,并对它怀了好奇。
我步行而去,微汗的感觉很爽。我随便找了个胡同口,钻进巷道。雨后的巷道,墙角长着青苔,墙上不时有小草斜逸而出,很有诗情画意。突然撞见一棵湿淋淋的树,遮挡了头顶的光线,我觉得自己像是踏入一片供人谋财害命的场所,电影里,新闻上,那些在幽深的巷道或微暗的胡同里,被人用硬物敲了脑袋,割了喉,抢人钱财的镜头在我脑子里一闪,我头皮发紧,转身往后退。沈城治安还行,但偶尔还会有懒汉,穷疯了,饿极了,出来抢钱抢包抢手机。我伸手摸了摸裤兜,手机还在,我把它换到上衣口袋。我转身,往来时方向走。走出一个巷道,往更外的巷道走时,我碰见了张破烂。我吓了一跳,接着是欣喜,我觉得我安全了。我心里清楚,人有时就是自己吓自己,我希望自己胆子大一些,但生性怯懦,总免不了被新的恐惧所扰。
见了我,张破烂很惊讶。他没有骑他的倒骑驴,手上拎着很小的一绺猪肉,也就半斤吧。看来他不是收破烂来到这儿,他应该是住在这里。我调侃了一句,我说,哎呀,张大哥还吃得起猪肉?他窘迫地笑了,瓮声道,一个人,多了吃不了,租的屋里没有冰箱。你怎么会来这里?我说,我闲着无事,瞎逛,就逛到这里来,没想到碰到你。
我觉得亲切,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谁碰上谁,都是缘分,这同时也是我的收获,那个专业作家,不是让我到底层人之中去吗?张破烂应是典型的底层人。我便停下来,与他寒暄几句,之后,张破烂让我先走。我让他先走,他就贴着墙根,从我身旁过去,往更幽深的巷道里进。他的背影,让我对他的住所怀了好奇,那么幽深的巷道尽头,特像藏了什么秘密。我说,张大哥,我闲来无事,上你家坐一会吧。
张破烂停住脚,回头,很拘泥的样子。他说,我没家,我家不在这里,是租的房子。我说,租的房子,也是你的家呀。他吱唔着,要不,下次?我说,我去看看吧,坐一小会就走,不耽误你收破烂。他说,那走吧。我知道,他是极不情愿的,但是碍于情面。我不管那些,装傻。有时候,人装傻,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个子比我高大,整个人将胡同里的视线挡住,我跟在他身后往前走,像是走在一个山洞里。转了几个弯,过了两条巷道,他停下来。我看见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有几处黑漆脱落。进到门里,是一个小院子,里面还有一道门。院子干净。有一棵枣树,树下有一只条石凳,石凳旁是一块菜地,长着绿色的青菜,青菜散发着浓烈的香味,这香味让人似曾相识。我问,这是什么植物?我所以这么问,是怕出错,我搞不清那是菜还是花还是草。他说,荆芥。
荆芥!我十几年都没吃过。我到东北后,就再也没见过这种菜。虽偶尔回乡,都错过了季节。我小时候,是多么爱吃这个菜。见我露出惊讶之态,他说,你认得。我说,我老家有,好多年没吃过了。我问,张大哥是湖北人,他说不是,是安徽的。我说,啊,那也是半个老乡。
墙上挂着塑料袋,他从墙上扯下一只,蹲在地上,掐着荆芥。那一米见方的荆芥,都让他掐了头,留下参差不齐的荆芥秆。他把那鼓鼓囊囊的一袋子荆芥递给我,说,给你的,炒肉,或清炒黄瓜,或煮面条,下水饺,放些在里面,好吃,特别香。我说,我不要,再说,你给我了,你吃啥?他说,还有呢,昨天摘的,还没吃完。这是他善意的谎言,那很整齐的菜地,没有被掐过的痕迹。我不要,他坚持要给,我就拎了袋子,抓了两把,放在条凳上。那个条凳并不脏。
我不知道北方还能种荆芥。他说,能的,只是没有南方长得高长得旺,但也能活。
我一直等着他打开院子里的那道小门,我想进去坐一坐,他没那意思。我提示他。我指着里屋的门说,你住这里?他说,是的。他说,租的。我说,我能进去看看吗?他再次现出窘迫之态。他说,太乱。我说没关系。他并不去打开门。他沉默着,窘迫依旧,我就没再为难他。我道了一声谢,走出院子。他在我身后。我们转弯抹角,过了几条巷道。他一直把我送到胡同出口。拿出手机拍照,我记下了这个胡同。
校花不喜欢荆芥,说味道太冲,不如香菜好吃。我说,香菜只是调味品,荆芥可以单独当菜吃。校花不接受,但她还是按我所说,把荆芥炒给我吃。我夹起荆芥,一团一团往嘴里塞,尽管相比记忆中的味道,它相去甚远,我吃的是新鲜。
五六天后的一个正午,我家的门被人敲响,我以为是送快递的,打开门,是张破烂。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鼓胀着,像装了空气。他说,荆芥,给你们的。我非常高兴,比荆芥更让我高兴的,是他有这份心情。我让他进屋坐,他说,不了,倒骑驴还在楼下呢。我说,没事,小区里没人动。他说,不了。他说,荆芥没洗,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吃,洗了,就不好存放。你们条件那么好,别的看不上,也就这老家的荆芥,你不嫌弃。他说这话时,显得不好意思地,好像他不是给我们东西,而是向我们索要。他走了。校花朝着他的背影说,这荆芥太香了,真是好吃,谢谢张大哥啊。关上门,我说校花,你一口都不吃,真虚伪。校花说,这是礼貌,是素质,别人给你东西,你得说好。
人家送我们东西,我们不但没有回赠他,还经常让人家干活。家里后来找他通过卫生间的下水道,淘汰下来的木头椅,让他搬走,他并没拿它去换钱,直接送到垃圾场。校花有几次买菜回来,碰见他,让他帮忙拎菜。他不声不响地拎上楼,不进屋,放在门口,转身就走,好像是我家雇的一个力工。
离开单位后,我再也不想与单位那些人来往。我隐身在家,像鸵鸟一样把自己的脑袋藏起来,我不喜欢抛头露面。我老家在外地,校花也是外地人。我们在沈城没有朋友,认识张破烂后,我认为我与他是可以成为朋友的。他的故事一定很多,我想跟他聊聊。
征得校花同意,我上生鲜超市,割了三斤上等五花肉,送往他的出租房。院门开着,他坐在院子里抽烟。我走进去。他里屋的门依然紧闭。我把五花肉递给他,他推辞。我说,给你的。他说,这礼太重,我受不起。我说,不是礼,就几斤肉嘛。他说,吃不了,租的房子,没有冰箱。我说,你都煮出来,多放些盐,腌上。他说,那也会坏,再说,腌制的东西,盐太重,对身体不好。
我坚持要给,他就拿了石凳下一把有着铁锈的菜刀,在石凳边沿磨去铁锈,将那绺肉一分为二,一绺挂在墙上,剩下的一绺递给我。我接了,但我不急着走,便把那绺肉也挂在墙上。我望着张破烂,他的表情,是透过漠然钻出来的那种热情。他的笑是生硬的。我能感受到,他不太欢迎我,希望我早点离开他这寒碜之地,可我不愿离去。城中村住着的是底层人,张破烂是其中之一,我需要了解他们,我想与他成为朋友。我说,张大哥,我能进里屋坐一会吗?他指着那只石凳说,坐吧。我说的是里屋,我想我说得很清楚,他也听清楚了,但他就是不让我进屋。他说,兄弟,我们走吧。他说着,就去推停放在院子里那个雨棚下的倒骑驴。他这是送客。我只得跟着他,一起走出来。他突然说,你等一下,我去拿包烟。他进屋,顺手带上了门。我不便进入,就站在窗户边往里看。窗帘拉得严实,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听见了叫声,像耗子发出的动静,瞬间回想,它更像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准确地说,像一声呻吟。
我问,你屋里还有人?他说,没有,就我一个。我问,你老婆总也不来?他说,她来不了,在家带孙子,双胞胎孙子。他说到他的双胞胎孙子时,一脸幸福。可这女人发出的动静是怎么回事?莫非他养了一个女人。他两次不让我进他住的屋,原来是屋里藏着女人。一个收破烂的,居然也养起了“小三”,一个收破烂的,居然养得起“小三”?
三四天后,张破烂又给我家送来一袋荆芥。这次,他依然没进屋,只站在门口。他还是那句话:没有洗,不知你们哪天吃,洗了就不好存放。
对比张破烂的热情,我心有愧疚。那块荆芥地那么小,他怕是自己舍不得吃,都留给了我,而我们给他的水果和牛奶,不是快到保质期,就是干巴无水分,像是打发要饭的,我想出一个补救的办法,我给他买了一箱特仑苏,还有七八个红富士,十来个橘子。我没同校花商量,免得费口舌。我避开他收破烂的时间,在晚饭后去见他。
院门没锁,张破烂在院子里抽烟。他神情有些失落。我东西一直拎在手。我示意他打开里屋的门,我好把东西放进去。我说,是给你孙子的。他说,啊,不用,他们走了。我说,走了,这么快。他说,是的,他们住不惯,昨晚刚走的。
他没有拿钥匙开门的意思,我就在院子里寻块干净的地方,把东西放下。我看见窗台上搁着几个苹果,还有橘子。苹果快风干了,橘子看上去空荡荡的,那是我给他们的苹果和橘子。我很不好意思,庆幸自己这次拿的,是新鲜水果。
你拿回去吧,他说。
我没有动。我在条石凳上坐下。我说,张大哥,你也坐。他不坐。我们说了一些话。我忘记了那天我们说了些什么,不痛不痒的。他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那棵枣树长得茂盛,却并未挂果,他说是一棵公的枣树。我不知道枣树是否有公母之分,可能因为它不结枣吧。不结枣也许还有另一种原因:蜜蜂没来给它授粉。
虽不挂果,却有阴凉,夏日坐在树荫下的条石凳上,很惬意。他不坐,倚墙蹲着,这是他们收破烂者惯有的歇息方式。当然,他不坐过来,也可能是有意与我保持距离。他抽着烟。两支烟后,他说,你早点回去吧,天太黑了,这巷子里不好走。
他这是在送客。
我希望与他成为朋友,他却连屋都不让我进,还急着送客,也是个倔脾气之人,不懂人情世故,我起身离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