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真的杀人了吗?
老舍有一篇文章叫《有了小孩以后》,妙趣横生地展现了娃儿给生活带来的巨大变化。用上幽默感调和,为人父母那些细碎真切的烦恼,最后都在小胖子手腕的一条红线上化为欢喜和安慰。享受孩子带来的欢乐,乐于忍受其他的痛苦,这是我们最常见的,也最愿意描绘和接受的亲情画面。然而老话说:“孩子是父母的债。”俗谚就是有这么一股子劲儿,有意无意间就能泄露一点儿难以启齿的真实。债是不得不还的,在父母的深情里,天然搭售着无可奈何的煎熬;由爱的本能所产生的焦虑,对人的理性其实是一种巨大的消耗和考验。对于小孩子来说,父母多多少少是人神之间的存在;对于父母来说——可能每一位父母想说的话,都足够写成一部长篇小说。
《捍卫雅各布》我是当成悬疑剧打开的。片头画风幽森,林木间公路空旷曲折,幽光下利刃微微闪烁。倒叙开场,检察官十几岁的儿子涉嫌谋杀同学,各色人物呼啦一起全部推到故事核心。哪知刚开个头,节奏就迅速调整成伦理剧,故事线逡巡不进,倒叙视角也铁了心非要把包袱存到最后一集再抖不可。于是调整心态,放弃剧情期待再看,发现如果从父母各自的立场出发,他们经历的也许是完全不同的故事,而剧集的重心是在母亲,虽然故事看起来主要是围绕孩子和父亲发生的。我一度很奇怪为什么孩子的表现如此平板而冷淡,后来发现也是因为剧集有意选择用父母视角呈现孩子的形象。一个青春期的少年,即使没有卷入谋杀案,我们也并不难想象他跟家长之间可能隔着多厚的南墙。
对于美国队长克里斯·埃文斯饰演的父亲来说,一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孩子涉嫌谋杀,他自然要找出真凶;反派同事落井下石,他自然要以牙还牙;坐牢的父亲掺和进来,他自然反弹强烈。由始至终,他都在试图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推动整个事情朝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既有现实的回应;如果一件事情当时没有对他产生影响,他很有可能一辈子不会注意到。
对于唐顿庄园大表姐米歇尔·道克瑞饰演的母亲,一切很早就偏离了事实的范畴。她的焦虑想来许多母亲可以感同身受:有那么一个刹那,你会情不自禁地担心,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有问题。对于剧中的母亲来说,幼小的孩子表现得那样冷漠乃至冷酷,这个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因为剧情推动再度浮现,从而深深震撼了她。她在反复质问自己:虽然只有一刹那,然而回想起来,这是不是暴力倾向的预示,是不是精神问题的前兆?接连出现的事情不断强化她的这种焦虑感,令她沉浸在这种情绪里无法自拔。比起少年是否杀了人这件事,她更重视也更确定的是,孩子正面对一种她并没有能力解除的痛苦,而这种无力感最终使她彻底崩溃。
也许母亲就是会怜惜孩子在这世上经受的每一样痛苦。《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男主的母亲就跟他说,去受你能受的一切苦吧,因为它们并不会伴你一生。这种感到自己要为孩子的所有痛苦承担责任的复杂心情,我一直很怀疑做父亲的也许并不能体会。《胡笳十八拍》有云:“念我出腹子,恍惚生痴狂。”然而我也不打算专门为母爱歌哭。我只是想说,不要因为爱的强大,就轻忽母亲们心底里也许一辈子挥之不去的焦虑。因为就像爱一样,这份焦虑里同样蕴含着与生俱来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