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深刻”?
以今日戏曲人积极创新的思路,大概是看不上《孔雀东南飞》这种老旧套路的,他们喜欢更加所谓“深刻”的东西——黄梅戏在改编《孔雀东南飞》的时候,探索重点就放在“婆婆之苛责刘兰芝,是源于她内心的情欲压抑,多年守寡的伪变态,不然为什么呢?”。这种探索,且不说它“不必要”,戏曲不需要处处讲“生活逻辑”,演《梁祝》不用跟观众解释为什么“梁兄不知道英台是女郎”一样,也且不说戏曲舞台“夹在儿子媳妇间的寡母情欲”的呈现难度,如何保持戏曲舞台的“干净感”?就连这个接近于“弗洛伊德”式的人物内心探索,也未必就比范瑞娟傅全香老师主演的越剧《孔雀东南飞》来得 “高明”。
《孔雀东南飞》真的只是一个老套的“恶婆婆欺负媳妇”的故事吗?编剧南薇在焦仲卿母亲这个角色身上可谓煞费苦心,她不是口头自我说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的行为可以让观众一目了然。现在的新编戏刚好相反,主角天天嘴上说“我是怎么样的人”,但细节上根本看不出人物个性。
试举一例,南薇为焦母专门设计了一句口头禅——“我有什么不知的?”当一个人总是把“这世界上还能有我不知道的事?”这句话挂在嘴边,那这个人一定极其浅薄粗鄙无知,油盐不进,非常在意自己的“权威性”,一种粗鄙的大家长专横作风呼之欲出。焦母对邻居河东大娘的态度,当着邻居面教训自己的儿媳妇。家丑不外扬,她这种“展示权威”的方法搞得邻居都尴尬坏了,只能急匆匆地告辞而去。一个人对外人都到了这个程度,就可以想象对自己的儿媳妇是什么样的霸道了。引入河东大娘的戏份,来完善焦母的性格,是编剧南薇的大手笔。
而兰芝的性格是怎样的呢?刚好是焦母的反面,“高贵有教养”——受尽逼迫被赶走的时候,还跟小姑吩咐,要照顾母亲和哥哥。这种气度和胸襟,是焦母万不能及的。所以编剧设计了兰芝离开焦家的时候换上了新娘装扮,兰芝颜状犹如昔,仪态荣华世所稀,骨子里的骄傲。这个处理也深得俞振飞先生的称道。
尽管兰芝本分大气,但她也绝不是软骨头被人拿捏,不懂反抗,牺牲人格,服从“权威”的。焦母说刘兰芝不好,都是直指你这不好那不好,而刘兰芝心里怒火腾腾,她也不曾直指婆婆这里不对那里不对,而是采取的“反讽态度”:“我既无知,礼也荒,有辱焦家旧门墙,如今兰芝离府往,实是焦家洪福广。”假如刘兰芝毫无骨气,任劳任怨,或者刘兰芝直接跟焦母对骂耍泼,也许焦母的心理感受都会比较舒服一点,比较能容纳她。在专横粗鄙的权威者眼里,她习惯他人软弱,被自己玩弄于股掌间,也习惯跟同样粗鄙的人分出胜负。反而刘兰芝这种“不卑不亢,自有风度”的人,才是她眼里的那根刺,格外看不惯,因为她根本不在她的控制体系里。
剧中的另两个人,焦仲卿和妹妹从小就习惯了母亲的粗鄙权威,性格都不成熟,于是兄妹都很喜欢刘兰芝,这正是人类对于“高贵”“通情达理”“成熟”的需求,但是这又明显地被焦母捕捉到了,焦母感觉到了自己的“权威地位”受到了威胁,更加痛恨刘兰芝,这是粗鄙与教养的冲突。这个“冲突”并不比新改编版本的“焦母情爱压抑”观点低级浅薄,更符合中国传统背景中的“封建大家长制”的文化,更能让中国的观众体会到。
事实上,作品所谓的“深刻”,跟生活的日常,跟大众化的人情,并不是背道而驰的。为了深刻而深刻,往往不深刻。这,正是当代戏曲人急需扭转的创作观念。(撰稿 何日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