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新志怪
《安南怪谭》可能更适合非志怪文化爱好者阅读。但这并不表示,志怪文化爱好者会对它失望。如果说,创作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魔法,那我只是想再次强调,志怪,仅仅是写作者朱琺所掌握的众多把戏之一。九篇流传于安南地区但怪处不一的故事,搭配九篇同样怪里怪气却兼具一定功能性的按语,正如封底推荐语所提示的,这本书很好地体现了一名繁复主义爱好者的勃勃野心,即超越单纯的讲述,通过“转译、改写、重构”,使得“那些在口头上与故纸间传存的”荒诞与怪异再度复活。
朱琺十分重视文体先行。这也就是说,比起内容和故事的选择,语言和叙述方式的选择才是关键所在。本书开篇的代自序就很能说明问题:“我”假借一个偶遇理想读者的白日梦,成功将“恠”字捧上C位,而整本书也正好假借这个异体的“怪”字,演绎出了讲述民间故事的“梦幻曲线”——“我”偏立于编纂而非撰写的位置,在一种本该以妖怪为核心的写作中,故意削弱指向情节与事件的怪,而专心制造另一种指向文学性的怪,以至于读完这些发生在安南地界的奇人奇事,也不能清楚获悉有关这片土地的基本价值信息:安南在哪儿?安南为什么多怪事?安南的怪事与我何干?
“越南在上古称为交趾,唐代起又称安南,今名‘越南’是清代时候的事情”。这句点题一般的交代,读者起码得耐着性子读到第五个故事的“琺案”才能看到。除了爬梳资料,那个作为编者的“我”并不主要承担解释、说明和补充的功能,这意味着“琺案”并不是故事的辅助,而毋宁说是故事的镜像,一方面它几乎与故事体量相当,另一方面“琺案”中的“我”不但擅长文体间性分析,而且热衷于在平行研究中由此及彼、由浅入深。这样的例证比比皆是,并且几乎无一例外地,“我”会首先戳穿故事移花接木的伎俩,将叙述者夹带的私货挑出来。
事实上,这种“我”与“我”之间的抗辩,很容易让人“出戏”。写作者好像非要露出一点马脚,将虚构凿出一个洞。但洞的那头是什么?恐怕也不都是真实。那么,既然未必都是真实,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虚实相生呢?在接受《生活》杂志采访时,朱琺曾分享过一个有趣的观点:“因为‘真实’等于‘真实’,而唯有虚构,先自外于真实,才能有其他的可能性:也许更真实,也许不够真实。”
而假如在《你们说,我就把脑袋抱在手里好不好》一篇中,“琺案”是“我”为“无头骑士”所建立的私人文件夹;那么到了《安南阿Q做皇帝,还有史前飞行器》一篇中,“我”显然已经对这个文件夹做了扩建,将其打造成一个主题展示柜,用以陈列文本与绘画里的“大象”;顺着这样的思路,或许对“我”而言,最终这部由故事与【琺案】拼合而成的书,从来都不会局限在二百来页的纸张厚度内,它可以是一间屋子,一座移动的博物馆,甚至是任意一个被施了伸缩咒的口袋空间。
从这个意义上,《安南怪谭》的重中之重除了在于“怪”,理所应当还应该在于“谭”。这个字通“谈”,从言覃声,其中“覃”的本义是塞盖的酿酒坛,“谭”因此也有宏大、广大、绵延相及的意思。可见,朱琺早就在书名上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了:喏,这里装的多是阐释,是风马牛不相及之物,是想象而非幻想,因为幻想一旦脱离了头脑就不再改变,但想象是轻盈的,所以“我”不得不想象一种想象来将其结构,将其牢牢捉住。(撰稿 子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