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动摇,只在我辈
我的奶奶在去世前两年,身体已经非常差。她不能独自上下楼梯,常忘记炉子上烧着开水,睡眠中呼吸暂停的情况也相当严重。负责照顾她的姑姑疲于奔命,劝她搬去和自己住。奶奶嗯嗯哦哦一阵敷衍,就是说不动。姑姑转向我求助:“你们小孩说她还肯听,我说就像要害她似的。”不幸的是,我恰恰跟我奶奶是一路人。于是那个冬天,我们一起嗯嗯哦哦,在姑姑的抱怨声中一起默契地低着头,狂剥花生和栗子。
我理解我的奶奶。她不愿放弃她的生活,哪怕这生活在旁人看来已经千疮百孔,如同从一捧干瘪的坚果之中勉强挑拣几个好的一样不值得。有些人是可以依靠别人存活的,有些人则不能。这和人的教养和阅历没有太大的关系,毋宁说是秉性使然。我无法协助姑姑去劝说奶奶,因为就在那个时候我清晰地意识到,倘若换作是我,会跟奶奶做一样的选择。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是一部让我觉得特别亲切的电影。影片以第一视角真切呈现了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困境。在我们日常的生活当中,劈头盖脸就砸下来各种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人和事。我们不得不努力动用自己的全部常识来甄别生活,而本来应该那么理所应当的生活,却在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刹那里,畸变得驴唇不对马嘴。仿佛我们成了小孩子,周围所有人正带着全知而体谅的微笑,慈祥地包容着我们的过错,我们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惊诧,我们惶恐,我们怨恨,我们暴怒,我们最终不知所措。影片中的父亲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的“自我”,却原来是何等荒谬而错乱的东西啊——然而我是多么理解他,就像理解我的奶奶一样:不自量力地还手,至死方休。
影片的细节相当细腻,比如父亲对女儿觊觎房产的恶毒指控,比如这个照顾他的女儿并非他最疼爱的孩子。无论是疾病把人折磨得残忍,还是时间淘洗出无情的真相,摆在面前的都是无可分辨的情感崩坏的事实。生活中就是有这种冷酷的尴尬:最终留在我们身边的,往往并不是我们希望留下的人。人生不如意,不说破或者就不伤心;可惜到了人困马乏的末路,我们已经很难维持这么一点点温存。于是我们装聋作哑,我们视而不见,我们口无遮拦。这当然是一种残忍,然而这残忍令人心生悲悯。
《碟形世界》里的死神有一句名言:“没有正义,只有我。”死亡令人感到无力,无可医治的疾病亦然。我们迟早都是临终之人,我们都有可能变成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我们可以悲观地说,一切的坚持都是徒劳;我们也可以振作地说,我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再一次地,我认为这不是理智问题,而是秉性使然。天若有情天亦老,上天素来无喜无悲。情之动摇,只在我辈。希腊神话说,每个人的命运是三女神既定的,如何完成这段命运则由各人选择。有的人成了英雄,英雄是为人所赞美的,注定的悲剧因而有了崇高的意义。对于凡人来说,怕只怕这些苦没来由。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尽管题材如此沉重,风格却是近年来罕见的优雅从容——令人想起《庄子》: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我们终将走到那个一切执着和碰撞归于消弭的、苍苍茫茫的时刻。我在理解影片中父亲的同时,也同样能理解他的女儿和女婿,理解看顾他的护工。彼此都是生命,彼此也在挨。这是一个没有他者、只有我们的故事。我们也许无法彼此宽恕,但至少能够互相体谅。(撰稿 薄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