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缩东欧记忆的家族史和个人史

　　探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纳粹德国的种族清洗无疑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与之相比，纳粹德国的强制劳工不仅鲜为人知，而他们悲惨的命运也被逐渐湮没在时光深处。德语作家娜塔莎·沃丁的《她来自马里乌波尔》既是一部有关纳粹德国强制劳工的纪实性作品，又是一部浓缩了二十世纪上半叶东欧惨痛记忆的家族史和个人史——作为前者，它真实再现了那些被塞进运输牲口的车皮里运往纳粹德国的强制劳工的群体命运；作为后者，它真实再现了一个家族的苦难历程，并通过其中每一个个体的不幸遭遇，折射出那个痛苦和暴力相裹挟的混沌的世界，折射出那个自残嗜血的二十世纪最黑暗的年代。

　　在娜塔莎的记忆中，母亲是一个朦胧的概念，是一个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集合体，她对母亲所有的记忆，不过是一个被仇视的局外人，一个瑟瑟发抖的神经质，一个无根无源的漂流者……身为强制劳工的后人，娜塔莎一直对自己的出身和来历充满迷惑，数十年来，她也总是一再尝试着寻找母亲留下的足迹，努力追寻母亲家族的蛛丝马迹。娜塔莎曾经给红十字会和其他寻人组织写过信，曾经走访过许多相关的档案馆和研究机构，她甚至还联系过很多乌克兰和莫斯科的陌生人……但她从来没有找到过有关母亲的任何线索，直到进入互联网时代，娜塔莎在一个寻亲平台上有幸结识了一位热心人，在他的帮助下，她终于找到母亲家族的信息，并就此打开了她的家族史的黑匣子。

　　娜塔莎的家族树状图是由一系列黑暗的、无稽的爱与恨，以及疯狂的故事构成的——革命，饥饿，世界大战，内战，古拉格……这个家族经历了二十世纪上半叶人类所面临的所有灾难。从出身贵族沦落到流离失所，生活在乌克兰马里乌波尔的娜塔莎亲人的遭际和命运，原本是与那个时代风云变幻的社会局势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从出生到自杀，娜塔莎的母亲命定是一个悲剧人物，内战、恐怖、饥饿和迫害贯穿了她的一生。她带着“原罪”出生，她的贵族出身就是她最大的耻辱，她虽然靠强制劳役躲过了灭绝屠杀，但在德国的劳役生活也只是让她体验到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她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她的生命不值一文，她的所有经历就是逐渐走向毁灭。至于娜塔莎本人，一出生就被人视作“战争遗留下来的某种垃圾”，童年时期的娜塔莎只是盼望着尽快长大，远离父母，远离难民楼，远离有关童年的一切。母亲留给娜塔莎的最后的、最深刻的记忆，是母亲曾经问她，愿意留在父亲身边，还是愿意和母亲一起投河，娜塔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因为她觉得，母亲愿意带上她投河是对她的嘉奖，于是，年幼的娜塔莎时常追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投河？”

　　鉴于史料的混乱和缺失，娜塔莎对于真相的寻找，其实是一次次搜集证据、逐渐还原的过程。娜塔莎先是提出一连串的疑问，然后再试图一一解答这些疑问，随着这些疑问一个个被破解，随着她的亲人一个个浮出水面，他们的遭遇和命运不仅展示在她本人的面前，同时也通过她的文字，以具体而微的形式进入世人的视野。娜塔莎的家族只是彼时无数个类似家族中的“这一个”，而这个家族中的每一个成员，也都是彼时无数个体中的“这一个”——正是通过无数的“这一个”的遭遇和命运，我们得以见证一个时代的黑暗与残暴。（撰稿 王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