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难免

　　这二年以来，我瞧出点儿意思，贴着喜剧标签的影视作品都不怎么喜剧：比如挪威电影《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又比如BBC的剧集《疼痛难免》。固然它们的台词和节奏都带着喜剧的潇洒轻快，但根底里依然是千山独行的冷寂，其中的喜剧元素如同从林木间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呼哨，虽然清越，到底只是辽远的背景音。

　　《疼痛难免》是个医疗剧，人物塑造不出一般医疗剧的范畴。男主角医生Adam一出场，就已集齐若干医疗剧主人公必备要素：难以承受的工作压力、一团乱麻的感情生活、颐指气使的工作态度、毫不讨喜的秉性脾气。《疼痛难免》的男主角不及前辈豪斯医生那样混蛋得锋芒毕露，既没有异想天开的治疗方案，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反常豪举，顶多是在查房间隙偷瞄一眼镜头，伪纪录片式地吐槽两句同事，或者一言不发在手术时故意缝歪种族歧视患者的文身。这类潜藏在眉梢眼角的小作派，不由让人想起老舍形容英国人的一句妙语：“他的态度虽是那么沉默孤高，像有心事的老驴似的，可是他心中很能幽默一气。”“有心事的老驴”这比方实在贴切，英剧的观众往往很容易在如男主角这类既灰颓又温柔的角色身上，找到这头老驴的影子。

　　本剧是依据一位医生作者的同名原著改编，内容与现实生活非常切近，也就注定大故事线偏向零散而不会有过于戏剧化的跌宕起伏，魔鬼都在细节中。从表面情节上看，剧集通过展现英国公立医院产科医生连滚带爬的工作日常，从各个角度批判了医疗环境的种种问题，反映了捉襟见肘的公立医疗资源滋生的弊端与基层工作者的不堪重负，细致入微，足以令全世界医疗与非医疗行业的劳动人民心有戚戚焉。至于男主角本人的个性缺陷给工作和生活带来的大小麻烦，也非常像普通人在自己的生活中时刻会面对的痛痒。工作有上级甩锅，感情有家长干涉，水平视角带来的亲切感，让观众很容易无视男主角自身的毛病而把矛头对准其他地方——正如我们在实际生活中经常有意无意为自己开脱一样。

　　如果我们把视角再打开一些，剧集还超出医疗剧主题限制，描绘了一个更富哲学意味的困境：在工作中，在生活里，在活着的每一个刹那间，人确实会感到孤立无援。举目四望，“茫茫人生，好似荒野”，一片荒凉之中，拥抱取暖的企图一次次落空，靠得住的似乎终究只有自己，而自己偏偏又是这么地不争气。于是一切回到“疼痛难免”的标题上来，人陷入抽风一样不时发作的惶惑和怀疑之中。我们担心自己的愚蠢加重了别人的苦难，我们更怀疑彼此经历的这些苦难究竟有没有一个盼头。剧集通过饱受抑郁症无声无息折磨的女配角衬托出男主角的震惊和纠结，从而使得这个哲学主题不至于显得太过矫情。

　　剧集为男主角给出的救赎之道是医务工作者的责任心。尽管一切始终不如人意，仍然要出于对他人的责任心而坚持，从而克服自己所能克服的，追求自己应该追求的。这当然是一个理想主义的解释，但生活总是需要理想主义的。我们总要相信世界不是一片握不住的流沙，相信每个人的微渺却实在的意义。唯有自己和彼此的力量，不至使我们的伙伴失足跌落那灰茫的悬崖。苦海爱恨，疼痛难免，我们也许终究找不到法子解脱，但是我们到底不会彼此放手。（撰稿 薄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