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关于亲情与死亡的“复调”
那是在2022年的12月底,就在我刚刚“阳康”后没几天,正在感受身边的一切从一片死寂开始缓缓复苏,以忐忑又略带希望的心态迎接新一年到来时,我的姥爷因呼吸道炎症住院了。姥爷已经是近90岁的老人,他的免疫系统在与冠状病毒斗争了一个多月之后败下阵来。元宵节过去之后没几天的一个清晨,我与家人们一起与他告别,这是30多岁的我第一次送别至亲。在那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要认真学习钢琴。此后的四个月里,我学习与练习得很勤奋,许多个晚上都是边感受着上肢与指尖的酸痛入睡的。
丧失亲人与学习乐器,这两件事之间看起来没什么联系,或者至少在当时,我并不清楚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几个月之后,我读到了菲利普·肯尼科特的《复调》。肯尼科特在书的开头处讲到了母亲的去世,在送别她之后回家的飞机上,他决定捡起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弹过的钢琴,学习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作者最终花费五年时间做到了。在读到这个情节的时刻,我立即决定把这本书读完,除了我想听听他的故事,也想顺便搞清楚,为什么在失去亲人时,我与大洋彼岸的这位乐评人前辈不约而同地选择把大量时间与精力投入演奏音乐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中,我们到底想要从中收获什么呢?
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包含了一首同时出现在开头与结尾的咏叹调,中间则是30首变奏,每三首为一组,每组以一首音程逐级升高的卡农为结尾,这是熟悉这部作品的音乐爱好者们都熟知的结构。有意思的是,肯尼科特在叙事时的节奏也恰如《哥德堡变奏曲》一般,对童年、对母亲的回忆,现实的时光与练习巴赫的过程,以及对巴赫和他音乐本身的描写,三条故事线交替出现的手法本身读起来就像是一首三个声部的赋格,宏观结构又与《哥德堡变奏曲》暗合。但这并非是叙事手法上的某种毫无意义的炫技,而是作者本来就试图讲述一个将过去、现实与音乐三条线结合起来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本身所讨论的则是死亡、亲情与音乐三者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巴赫的音乐则成为了叙述这件故事时最为重要的纽带。
那么,为什么是音乐,又为什么是巴赫的音乐?在作者看来,我们在一生中要学会许多东西,但唯有音乐是最特殊的,它不是我们可以随意割舍的一件东西,而是一种特殊的关系,与我们心中有关希望的那一部分紧密相联;而巴赫的音乐在作者看来,既能让他感受到母亲的离去,又能从中抽离出来。事实上,死亡从来也不是音乐史上的禁忌话题,许多作曲家都曾有过以死亡为主题的音乐作品,但《哥德堡变奏曲》却如此特殊,它似乎没有任何一个音符指向死亡,然而当乐曲开头处的咏叹调回归时,没有人会怀疑它就是在写人生,整首乐曲就是一条从出生画向死亡的完美弧线。
三条故事线在我看来同样动人。作者对往事的回忆,特别是对学琴经历的回忆是最能引起我共鸣的,而在谈论复杂的母子关系时,他的叙事同样无数次令我几乎落泪,毕竟谁与父母的关系会完全不复杂呢?而全书最让我难过的,则是作者提到当他学会演奏《哥德堡变奏曲》的咏叹调时,忽然想到这是母亲最喜欢的那类音乐,而他没有机会为她演奏了。不过这也许回答了我曾经的疑惑:为什么我们都在失去亲人后重新开始演奏乐器?我想,虽然没办法为他们演奏,但也许在潜意识里,我们相信天国里的他们会以某种形式听到。撰稿|霄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