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腕还是不悬腕
硕儒钱名山世居常州菱溪。他书法先学王右军、欧阳询、颜真卿,壮岁取法倪元璐、黄道周,后由帖入碑,遍临汉魏名迹,终成雄强古拙的书风。一向自负、力倡碑学的康有为称钱名山“除我之外,当世更无此公匹敌”;于右任曾谓“名山老先生书法比我好”。却有一样:钱氏作书不主张悬腕,强调“执笔无定论”,可谓与时悖理。
一般认知中,提倡悬腕运笔较为常见,这与钱名山倡导的作书“怎么舒适怎么来”大异其趣。民国时,除钱名山外,擅名于书坛者尚有清道人李瑞清和曾熙。钱名山与李瑞清系同年举人,与曾熙属同科进士,交谊笃厚。然曾、李二人作书喜悬腕作颤笔,钱名山对此不以为然,认为李、曾二公以屈曲为古,过于刻意。
当然悬腕派的理由很充分。所谓“悬腕”,指手腕悬起、肘部悬空、脱离桌面的一种书写方式。认为作书仅靠提腕尚不能挥洒自如地运笔,通过悬腕,使肩部乃至全身之力得以调动,挣脱了绳趋尺步之束缚,得其上下纵横之松动。
愚以为,悬腕还是不悬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书写的形式、字体和类别的要求。过去认识一位榜书家,为家乡的山水名胜作摩崖大字,择山间偌大的空地作公开演示场。除巨幅白宣外,几只大墨桶和笔拖把亦阵仗骇人。一下笔便是三声狮吼,大有运斤斧劈之势。试想,你这时让他不悬腕,可能吗?年轻时我曾在自家地下室苦练过几年小楷,后来常书写“心经”分赠友人。小楷字格厘米见方,笔画全凭纤毫运行,误差容忍度极低。倘有人悬肘作小楷,笔头能吃上力吗?
凡悬腕作书,字一般都比较大,否则便受种种掣肘,尤其上了岁数,目力不济是普遍的问题。特别是写草书,经常有连贯的笔线,若不悬腕,既张不开弓,也难以达到挥洒自如。倘出现笔断意不断的现象,也较少发生在不悬腕的书写状态中,因为笔锋在快捷的运行中偶尔会脱离纸面,气息却未断,乃无意于佳乃佳的灵动效果。尤其写大字草书,若不悬腕,便难以中锋运行,笔头所能达到的半径自然局促,书写时难免畏首畏尾。当然还有一种“枕腕”写法,可用于小楷或小草。即右手搭在左手背上,使肘部着案而指腕虚提,这样手势的“使转”比之不悬腕,无疑增加了几分定力。
钱名山不提倡悬腕,自然有其道理。在其《名山书论》的著作中,他曾谈到执笔之法:“大抵古人执笔只求其便,今人执笔只求其难,吾不能不伤今人之愚矣”,等于告诉学书者“花架子”不可取,一切还要按自己是否适合和书写的便利性为取决因素。如果你的腕肘倒是悬起来了,字却写得别扭,又何必受这罪呢?钱名山认为字是靠腕力送出的,悬腕影响到力的运行,写字便不能沉着。而手的活动范围,能覆盖住字的大小并掌控字的构成即可,不必非得长枪大戟、纵横恣意。钱名山同乡弟子谢稚柳受其影响,作书亦不作悬腕。
明徐渭在《论执管法》一文中,既强调了悬腕的要义,又进一步提到“如人立志要争衡古人,大小皆须悬腕,以求古人秘法,似又不宜从俗矣”。其实悬不悬腕,只是外在的肢体动作,要根据练字的程度和实际需要择取运笔的方式,并没有什么定势定规,否则,难免“着相”,更甭提自适或自在了。撰稿|喻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