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闲事挂心头
小的时候很流行过一本书叫《菜根谭》,记载着许多长长短短、人生格言式的道理。有一首诗尤其出名,印在信纸、手帕和各种笔记本里,随处可见,不记得也记得了: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我看电影《完美的日子》,心里就不自觉浮现出“若无闲事挂心头”这句老生常谈来。
这部德国导演拍的日本电影,呈现了一段文艺滤镜加持下的劳动人民生活,主旨倒是特别鲜明的。役所广司饰演的清洁工,主要工作任务是打扫东京的公共厕所。他的生活极为规律:工作日从蜗居开着小卡车出工,路上听老磁带消遣;在露天长凳午餐,看看头顶的树叶和天空;收工后在地铁附近吃饭,返回小屋,睡前读书。休息日骑自行车去泡澡,乘凉,在相熟的小酒馆喝一杯,听对他略有意思的老板娘唱歌。不知道别人,反正我看了影片的前半个钟头之后,特别认同片名——这可不就是“完美的日子”吗?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既不用开会,也不用填表,没有年终清洁考核,也不需要汇总打扫报告。工作的时候认真工作,休息的时候认真休息,辛苦当然辛苦,但是心里清净,爽爽快快。别人的冷眼也像风过杨柳,毫无挂碍,更不用说每天都有时间听歌读书形而上。
孔子曾经称赞颜回的修养,说他可以“三月不违仁”,而其他的学生只能做到“日月至焉”,偶尔为之。如此说来,修养是希望通过一种自觉的、不间断的维护,达到一份不自觉而悠游其间的境地。抛开这段话的道德意义不谈,我们是多么地不自在啊,以至于看见一段自得其乐的生活,就会心生羡慕。影片过半,男主都还没有讲过一句台词,哪怕是不靠谱的小同事跑来跟他借钱,试图撺掇他卖掉心爱的磁带,他仍然自洽地缄默,正如生活中的清洁工人,好像永远一言不发,永远低头忙碌。
变化出现在主人公离家出走的侄女突然来投奔他。这波澜不惊的生活终结,终于透露出一丝中年人焦头烂额的日常,观众也终于能找回快给电影推到失衡边缘的一颗平常心。以前读书,看宋人说“闲愁最苦”,似懂非懂。人生是在鸡毛蒜皮里无休止地翻滚和拉扯,年轻人大概不会想到;就算想到了,也觉得是前车之鉴,等轮到自己的时候,好歹应该比先辈长进一些。生活像一个无可言说的秘密,长辈看着晚辈,往往升起这种心情。影片没有过多地牵扯主人公的情感生活,他和姐姐之间的纠葛,和酒馆老板娘的情愫,都呈现得谨慎克制,点到即止。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影片倒是肯花篇幅,刻画老板娘那得了绝症的前夫跟主人公“托妻”:两个大男人深沉地站在河边抽烟,没想到谁也不会,两个都咳呛不已。这是很轻盈的闲笔。
无可否认,影片的文艺化倾向导致它不够现实主义。生活中真正的艰辛,肯定远不止小同事借钱跑路、无人替班连轴转这么简单,生活里的幸福,也不是年轻姑娘的一个冲动亲吻就能代表。抽掉这些批评,故事的核心在大面上依然可以成立:日子难的是过下去,不止是岁月静好地过下去,是经过风吹雨打、生死聚散,心无旁骛地过下去——虽然这个劝人方式的主题,实在并不深刻。《完美的日子》的观感,就像《菜根谭》里的箴言,淡淡的一直在那里,时不时让人想起来。我们终究都不是圣人。所谓人间好时节,能“日月至焉”,也就不易。撰稿|苏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