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香港想象
香港文学史的叙述中素有“沙田文学”的提法,这一发端于沙田一隅的文脉,以台湾诗人余光中为核心。自1974至1985年11年间,余光中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散文集《记忆像铁轨一样长》就写于这一时期。在序言里,余光中称这部书为他的“第一本纯散文集”,猬集于其中的,大多是一些偏重性灵的抒情文字,即使谈理论,也逃不脱余光中极为浓烈的个人视角。将偏重知性与偏重感性的文字分开出版,是余光中自1979年散文集《分水岭上》问世以来的刻意安排。
《记忆像铁轨一样长》里的文字,因此也多集中在状物、叙事,个中最见功夫的篇什,如《吐露港上》《山缘》《飞鹅山顶》等,可以看作一种现代意义上的山水散文。这些内容也正是“沙田文学”与一般意义上的香港文学区分开来的地方。
若是翻开他2016年的诗合集《守夜人》,追索从1958年的《西螺大桥》到2014年的《半途》这半个多世纪的诗歌写作历程。可以说,余光中很早就形成了他的声音,这一声音几经调试,在50余年内保持着甜腻而古典的一律性。尽管他反对洛夫式的,以超现实主义为模板的现代主义,余光中依然能够被视为一个诗歌上的现代主义者。因为世界诗歌史上的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尼加拉瓜诗人鲁文·达里奥,正是透过发掘西班牙古典诗歌中的偏僻韵律,并辅之以拉美本土的文学想象,才创造出了他的所谓“modernismo”(西班牙语:现代主义)。而在散文的畛域内,余光中的艺术追求亦与其做诗时一致,他念兹在兹的,乃是中文作为一门文学语言的纯粹性。《记忆像铁轨一样长》里有一篇《横行的洋文》,讲他自学西班牙语时被词性、时态折磨而生的一些抱怨,在与这些西方语言的对比中,余光中找到了他所谓的中文的长处:“阴阳不分,古今同在,众寡通融。”故在著文时,他几乎会像抓蚤子一般抓去文中西化的部分,为名词砍去表示复数的“们”,将路障般的“的”字移开,把波浪似的长句,缩减为礁石般确凿无疑的短句。很长时间内,这便是余光中对中文散文之文体的要求。
带着这般严苛的文体要求,余光中于香港这一大陆南陲的国际都会的边地,所谓边地的边地,书写山水之思。《记忆像铁轨一样长》亦可被视为惯常所见的香港书写的反面。它指向的,确确实实是香港的一方土地:马鞍山、狮子山、飞鹅山与无数如蜻蜓翅膀般细小而剔透的海湾,但它意欲唤起的,却不是香港市民文化里“半山”这一意象所伴生的阶级意识。余光中写山,写的只是纯粹地理意义上、纯粹景观意义上的山。九龙与港岛的城市体验,之于他的“沙田文学”,乃是一种异质的,只可从高处远远眺望的存在。在港期间,余光中有时也会将自己描述为香港作家,由他而生的沙田文学圈,抑或作家也斯所指摘的“余派”,也将自身偏向新古典主义的写法带入香港文学的谱系之中。这里存在着另外一种异乡人的视角,余光中看到的香港城景,只是《蒙娜丽莎》中那作为肖像之装饰的远方风景。置身香港,如同达·芬奇在那张自画像草稿上仿画,让自身的形象被厚涂的珍贵颜料压过,逐渐幻化成画中人的形象。故《记忆像铁轨一样长》这部纯散文集,可以作为另一种香港想象的例证,确证一次漂泊以及一个诗人的存在。撰稿|谈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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