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伟娜:一针一线的修行
阅读提示:为了最初纯粹的兴趣,叶伟娜闷头创作二十多年,并自称“用工匠的姿态,来圆一个艺术家的梦想”!
记者|姜浩峰
“俺问你小姐终日绣房,有何生活?”
“绣房中么,则是绣。”
这是汤显祖《牡丹亭》中丫鬟春香与小姐杜丽娘的一段对话。
在漫长的中国古典时代,绣绷在女性的日常生活中,就如同2010年代的智能平板手机一般普遍,甚至可以说,一屏绣品在握,就是中国古典女性眼底手中全世界的反映了,乃至闺阁亦称绣房。湘绣、蜀绣、粤绣、苏绣……华夏大地诞生了无数刺绣精品,流派纷呈,目不暇接。然而,时间带走的是一代代人的生活方式。如今的都市女性,会女红的已是少数,何况将生命终日穿针引线于绣绷之间?
“上海画绣代表性传承人”,2013年8月,上海市长宁区文化局将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证书交到叶伟娜手中。有评论认为——“叶伟娜多年来致力于中国刺绣的传承创新,她的画绣集各大名绣的长处,尤其把以画入绣的明代上海露香园顾绣传统技艺发挥到了极致,并进行开拓和创新,形成了超凡脱俗的上海画绣艺术风格。”这是对叶伟娜二十多年来钻研绣艺的一种肯定,亦是对传承画绣技艺的一番期冀。她的画绣作品被评为第三批上海市工艺美术精品,先后获得第10届和第11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展中国工艺美术精品奖。及至2012年底,叶伟娜设计的画绣作品《手画手》、《引路菩萨图》,分别获得“中国书画刺绣陶艺进军米兰世博”传承创新大赛的金奖、特别金奖。
2014年秋季,叶伟娜作品赴日本展出,并获得了第二十四届全日中展日中书画艺术大展艺术金奖。当她领取了由展览最高顾问村山富市签名、落款的奖状,一种中国人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上海画绣终于首次取得了国际影响。而展览组委会的日方人士更是连连称道:“没想到叶女士带来了这么优秀的作品,简直是中国国宝!”
全部身家倾注于艺术之梦
梅子黄时雨。坐在位于上海大厦4楼的房间里,能感受到这座经典建筑以南,黄浦江和苏州河的水位都在上涨,颇有一番到上海来看海的气势。此地,是由海上来的西洋文明与江南文明交汇之地。
难得这一天叶伟娜在这里。这间房间,是上海大厦的主管单位——衡山集团,对上海画绣的支持。一个是近代建筑遗产,一个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两相结合,上海画绣落脚上海大厦,再合适不过。如今,这里却也成为了叶伟娜在上海的唯一落脚点。她大多数时间呆在位于苏州靠近无锡的创作基地里。去年,由于要维持创作基地的开支——房租、员工工资、丝绸原料等的采买,哪一项都需要钱,叶伟娜和她的夫君商量一番以后,做出了这个家庭的重大决定。这一对糟糠夫妻,在快要退休的年龄,卖掉了名下三处房产。
“悲苦、悲壮,然而又不得不这么去做!”短发,穿着小翻领衬衫、西裤,叶伟娜一身干练打扮不让须眉,说话也嘎嘣脆,“如果不变卖掉一些什么,创作基地就维持不下去!除了卖掉房产,当然也可以卖掉作品。可从事上海画绣创作以来,属于我名下创作的一百多幅作品,我还从来没舍得卖掉一幅呢!那么,只能够卖掉房产了!”
有闺蜜朋友获悉叶伟娜的境遇,直言:“你又不是‘富二代’,搞艺术可以,但绝不能这么个搏命玩法!”按照闺蜜的想法,叶伟娜应该以绣养绣,就像许多画家以画养画。如此一来,既能在艺术上不断推陈出新,又能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
叶伟娜的画绣,突破了传统刺绣以绣花鸟山水为主的束缚,大多以绘画作品为蓝本。
以大型画绣《弦乐四重奏》为例。这幅作品宽2.75米、高1.5米,蓝本为陈逸飞原作。色彩凝重,线条却又富有流动感。4位提琴手手弦相连,那优美流畅的拉弦动作,就像充满了节奏的线条,律动跳跃,四重奏交织协调的音韵,似乎像潺潺的流水从琴弦中流淌出来。
她还曾以范曾的国画作品为蓝本,创作了二十几幅国画题材的画绣作品。一次与范曾的好友陈勋晓吃饭时,陈勋晓直说:“你这个傻女人!”言下之意,既然能绣出这么好的作品,何不去拿来换钱呢?叶伟娜拿来做蓝本的那些当代绘画作品的创作者,无论陈逸飞也好,范曾也罢,乃至刘令华等等,哪一位不是拍卖市场的红人?可对于上海画绣创作几近痴迷的叶伟娜,却对《新民周刊》记者直言:“做艺术,我追求的是创作过程的快乐度与幸福度,开心就好。如果要问我开心在何处,我想,上海画绣就是我的梦,所以十几二十几年前的作品,我都没有销售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为了最初纯粹的兴趣,叶伟娜闷头创作二十多年,并自称“用工匠的姿态,来圆一个艺术家的梦想”!
叶伟娜还称,自己也曾迷失过。比如在临摹《簪花仕女图》底稿时,有人想要收购这幅底稿绘本。“我差一点迷失!既然我的绘画底稿能够拿来卖钱,别人开的价格也不错,而画一幅绘本不过两星期到一个月时间,比刺绣时间短很多,是个挣钱的捷径!”可叶伟娜不忍心抛弃绣线,“从刺绣的角度来说,靠绘本卖钱,就完全背离了刺绣的本意。非我所愿。”她说。
如今,叶伟娜在苏州拥有创作基地,可基地的存在本身令叶伟娜不时烦恼。原来,基地经常会接到来料定制的活儿。“来料定制,等于是卖技术,连卖艺术都不是!来料定制与艺术创作,完全是两码事。”叶伟娜向记者分析道,“不接来料定制的活,基地就无法生存;接那些活,我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在叶伟娜看来,接来料定制的活,势必要占用艺术创作的时间。这让她感觉非常不舒服,似乎有人在占有她的一部分生命。
刺绣确实是一门耗费时间的工作。叶伟娜也曾经为朋友创作作品。比如给杭州企业家宗庆后的父母做绣像。她也曾给一位朋友的小孩绣像。叶伟娜拿出原始的照片给记者看。和最终的刺绣作品做比较,就能发现原始照片的背景纷杂,而刺绣作品的背景留白,人物容貌部分的线条,也做了删繁就简的处理。“什么是艺术?这就是艺术!艺术绝非是复制!”叶伟娜说。
为了这艺术,她可以卖房子;为了这艺术,她可以推掉来料定制的订单;为了这艺术,她收下了一名男学生。
浑身技艺发扬于传承之梦
从河南来沪发展的小伙子姜文魁,在学校里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毕业以后最早从事的也是与计算机有关的职业。如今,他的名片格式和叶伟娜一模一样,留的地址是在长宁区虹桥路上的“画绣艺术研究中心”,可谓是绣界少见的男性创作者。
2009年,叶伟娜成为了长宁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上海画绣代表性传承人。也正是在那时候,她在苏州乡下租了地,开始建她的创作基地。“那里有传统的女红根基,而上海画绣的基本手法,与四大名绣没有本质区别。把苏州当地的传统手艺结合到上海画绣中来,为我所用,就能集体创作大幅作品。即便如此,创作一幅大幅作品,也需要花费几年时间。如果我一个人能创作出大幅作品,真的要变成是千手观音了!这当然不可能。”叶伟娜如此表示。
叶伟娜给记者看一系列获奖证书。比如《手画手》就标明“设计:叶伟娜;制作:周云妹”。而如今,令叶伟娜喜出望外的是,青年男子姜文魁,能够静下心来,一心一意跟她学习上海画绣的技艺。“我的学生,必须安得下心来,耐得住寂寞,并且对刺绣有兴趣,对上海画绣有梦想!”叶伟娜表示,“从艺术的角度来说,引入一位男性,可以丰富上海画绣的艺术语言。”如今创作作品时,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叶伟娜负责设计配色线,姜文魁负责绘画底稿。
姜文魁还负责为老师操劳对外宣传、接待等活计。去年在东京参加日中书画艺术大展之后,展览的中日专家委员会一位专家三次国穗先生对画绣特别有兴趣,认为是中国国宝级的东西,特地赶到上海来探访叶伟娜。在日本时,三次国穗只见过叶伟娜一面,并未深聊。到了上海后,三次国穗从日本驻沪领事馆获得了上海画绣的信息,马上打电话联系。两方联系上后,姜文魁代表老师到酒店去接三次国穗。没想到三次国穗见到姜文魁,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面色颇为沮丧:“在日本见到的上海画绣代表,不是一位女士吗?我千里迢迢赶来,怎么遇见的是一位小伙子呢?”
说明来意后,姜文魁带三次国穗去了位于浦东的上海裕景大饭店,那里正展出着上海画绣的作品《贵妃醉酒》。三次国穗还从叶伟娜处了解了她的敦煌系列作品,这一次他的收获比在日本当展览评委时更大。“敦煌,不仅仅是中国的敦煌。日本的大学里,也有敦煌学的研究。您不妨到日本来搞创作吧?”
叶伟娜回想自己创作敦煌系列或者佛教系列的画绣作品,费时费工费力。比如创作一幅12平方米的《观无量寿经变图》,十几个技工整整花费了6年时间。在创作的过程中,无疑是一种独自芬芳、无人欣赏的状态。然而,叶伟娜还是没有一口答应三次国穗。及至今年年初的时候,日本方面又发来讯息,称刚发现一个在日本列岛最早的真丝起源之地,希望今年与叶女士有深度合作——不仅是展览层面的合作,还可以通过真丝刺绣,与叶女士一起进行学术交流、商业开发。
对于学术交流,叶伟娜的想法是——可以在东京艺术大学开一门课,传授一些技艺,至于商业开发,则可以与一些商社和百货大楼进行合作。“其实中国更应该发扬光大这些真丝刺绣技艺,比如我创作敦煌系列,就是希望那些石窟中的飞天,能真正‘动’起来,能让丝绸之路上的瑰宝,以另一种形式飞入当代的人家。这也算我的一份爱国心吧。”叶伟娜说道,“我知道有很大一部分敦煌绢画,如今在大英博物馆、法国博物馆、俄罗斯博物馆也有一部分敦煌绢画和泥塑作品。这真是很遗憾。我希望我的画绣,能更勾起人们对这些失落异国的文物的怀念。”
值得欣慰的是,叶伟娜的画绣作品,不仅受到了日本方面的关注,如今也获得了国内艺术圈的瞩目。今年4月7日到5月6日,中国工艺美术学会上海设计分会韩国荣会长协同工艺美术界的同行,在上海裕景大饭店40楼《云水禅心》雅集举办“云水禅心——上海画绣精品恳谈会”,上海收藏文化研究所执行所长、国家艺术品评估师任维钧对展出的作品如此评价:“中西合璧,富有韵味。集中反映了叶伟娜女士在改革开放年代中创作的具有时代特色、民族特色、地方特色的艺术精品。”
一针一线继续圆未来之梦
《新民周刊》:今年有些什么计划?
叶伟娜:从自由创作的角度看,今年我要完成敦煌系列的全部创作,年内一定要完成。从市场角度,一直以来,我的作品都没有销售,今年随着一些企业、券商开始关注我的作品,是否整体包装挂牌上市,也是我与家人要考虑的问题,毕竟接下来再无家产可以变卖了。但即便要上市,也必须要有足够体量的作品。从这个角度看,我也得抓紧创作足够量的作品。
《新民周刊》:完成敦煌系列后,会有其他什么创作主题吗?
叶伟娜:接下来的主题暂时不可以披露。因为我们这一行当必须保守秘密,比如苏州地区许多同业对我们的动向比较敏感。别看在苏州我们租了农民别墅开展创作,关键的图样都掌握在我自己手里,不流露出去的。比如创作一幅大画幅作品,肯定是画多少绣多少,不会把全部画稿一次性交出来。由于布是软咚软咚的,上绷以后再松开,重新上绷,布的张力就会有变化。这要冒很大风险。当然,我有经验,可以在重新上绷以前添内容,对古画的再创作来说,反而可以以当代人的眼光增添一些“水”、“地”之类,等于是细微之处的再创作,反过来也就产生了独一无二的作品。
海派,就要有海派的东西、海派的特色,不能仅仅框在固有的传统里。当然,我也绝不会跳出传统的针法去瞎搞。
《新民周刊》:是否有计划做一些反映当代生活的创作,不拘泥于绘画作品的再创作?
叶伟娜:我还是认为通过绘画再创作,是画绣的主流。我不排斥原创的元素,比如为他人绣像,比如创作全新的绘画底稿然后再绣。可毕竟刺绣与绘画是两个艺术门类。画绣,还是要依托于画。当然,即懂画理,又懂绣理,能够结合起来的,必然是精品。这就要妙笔生花了,也是我追求的方向。
《新民周刊》:除了画绣以外,你的梦想还有什么?
叶伟娜:我从事画绣创作有了一定的艺术成果,但至今没有去追求经济回报。我不知道会支撑到何时?在这方面,我要沉下心来做一番思考和规划。目前我还在写一本书,初步的题目是《妙笔画百态,飞针绣人生》,我已年近60岁,“飞针绣人生”确实是我的写照。我的工作就是一针一线的修行。如果说除了画绣以外的梦想,我想,当我真的在艺术上取得大突破以后,我必得留一次长发,穿一次旗袍,踩上高跟鞋,活一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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