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时龄:要有自信让中国建筑师放手干
“它不睬我。”郑时龄院士站在台上对PPT翻页器的临时故障小声抱怨了一句,显得特别可爱,无意间透露出一位建筑大师隐藏着的童心。
至今,中国科学院院士、同济大学教授郑时龄仍活跃在学术界,让我们很容易忘记他已经81岁的年龄。在中国的建筑学界,提到郑时龄的名字时,年轻人会肃然起敬,学生们钦佩于他的风范。
2010年上海世博会、上海城市历史文化风貌保护、上海一江一河沿岸空间开放、五大新城规划、崇明生态岛建设等重要的城市建设规划中,郑时龄院士都是核心专家,为上海城市面貌的改变贡献了智慧。而在安静的校园里,郑时龄院士开设的“建筑评论”课程,到今年正好30周年,他依旧坚持站在讲台上为本科生和研究生上第一节专业课,他鼓励学生要有开阔的视野,要有独立的学术精神,要有广博的知识来投入到家园建设中。
近日接受《新民周刊》专访时郑时龄院士提到,应该有自信让中国的建筑师在自己的土地上大展拳脚。
上图:上海世博会建设期间郑时龄院士与中国馆合影。
13年三线建设,37岁“惊险”考研
郑时龄祖籍广东,出生在四川,4岁时随父母到上海定居,在上海长大。
由于父亲过世早,郑时龄家庭条件并不太好,但他自小聪慧,喜好文学,也爱好画画,为后来选择建筑学专业埋下伏笔。
“中学的时候看了很多苏联电影,其中有一部讲造船工程师的,我看了特别受震撼,理想是做造船工程师。但是我又喜欢文学,所以也愿意考文学方面的专业。我画画也不错,学美术也可以。”郑时龄回忆自己年少时曾有过的理想。因为对社会了解不多,少年的他并没有太具体的人生规划,这一点和今天的孩子们其实没什么差别。
上图:郑时龄中学时代留影。
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社会环境中,郑时龄的文学理想遭到了家长反对。“学文学有什么用?”母亲不仅自己反对,还找来郑时龄的表哥帮着劝说。
彷徨之际,高三班主任给郑时龄一个更加周全的建议。“班主任说,你文科蛮好,画画也不错,可以去读建筑专业。我就这么走上建筑学的道路。我觉得一个人只要学一行钻一行,都能有很好的成绩。”
郑时龄顺利考入同济大学建筑学专业,学制6年。当时的高校,教育的目的是“培养社会主义建设接班人”,学生们有相当多的时间参加劳动。郑时龄记得每年秋收,他和同学们都要去崇明的高校畜牧场劳动,平常也有很多时间去建筑工地参加劳动。劳动之余,同学们非常珍惜学习的时间,抓紧学习。
直到今天,同济大学的建筑学专业本科学制也是5年,比其它专业多1年。郑院士说,这是因为建筑师需要掌握大量的知识,不仅是本专业的知识,还包括社会科学的知识。
1965年,郑时龄本科毕业分配到当时的第一机械工业部第二设计院。正是三线建设热火朝天的时期,郑时龄分配到的单位位于当时三线建设最重要的一个地区——贵州遵义。但作为现场设计工程师,郑时龄和同事们每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在遵义“集训”,其他时间随着工程走南闯北。
13年的时间里,郑时龄在建设第一线工作,对军工厂、民用住宅、公共设施等等各种各样的建筑都有了设计经验。1978年中国高等教育恢复,37岁的郑时龄参加“文革”后第一届研究生招生考试,重新回到同济大学。
提起报考研究生,郑院士说,过程相当惊险。
第一个惊险是因为他原本已经超龄,后来研究生报考年龄放宽才符合条件。
第二个惊险是他接到报名通知时截止时间非常紧张,差点就错过了这次机会。“我当时人在杭州,单位在遵义。我如果先领到申请报告,填好寄到遵义,遵义审查通过后再寄回杭州,我再去报名,按照当时的邮政速度肯定是来不及了。”幸运的是,单位对凤毛麟角的“考研生”特别重视,杭州的招办通融说,只要遵义的单位发个电报到杭州就算数。但就算是遵义发电报到杭州,杭州再提交报名表给同济大学,时间还是来不及。杭州的招办马上与同济大学联系,请同济大学直接接收遵义返回的报名表,算作是报名。如此的“破例”之下,郑时龄才幸运地获得了考研资格。
到了考试环节,依旧险象环生。由于是“文革”后第一次组织考研,中间难免有疏漏的环节。最后一门考试时间到了,考卷却还没有到达杭州。郑时龄回忆,当时杭州招办只得赶快联系同济大学出一份新的卷子,一周以后再通知郑龄去考试。“这些故事放到今天都不可想象。当时大家非常鼓励年轻人再去学习,尽量给我们创造条件。”
1978年,郑时龄成为同济大学建筑专业9名研究生之一。
城市建设“智囊”,实践“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1981年研究生毕业后,郑时龄留校任教,从此再也没有离开校园。不过,郑院士的智慧不仅用在培养学生上,还直接地贡献给了城市建设。
上图:郑时龄院士曾主持南浦大桥的建筑设计。1990年在南浦大桥工地。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经济发展的大潮滚滚向前,大拆大建是当时城市发展的主题,历史建筑保护和城市历史风貌保护是比较微弱的声音,甚至有人说“保护历史建筑就是保护落后”。但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郑时龄大力呼吁历史建筑保护和城市历史风貌保护。“当时的确比较困难。有的区域我们不能成片地保护下来,只能为了某一幢建筑去联系相关部门,去呼吁保护。”
近几年,上海外滩源成了新的网红打卡地,每天都有博主、模特在外滩源拍照。2003年开始,郑时龄就开始关心外滩源历史建筑的保护,最终在相关专家的呼吁下,外滩源才有了今天的样子。
作为学者,为什么郑时龄的建议可以被管理部门听到、采纳?郑院士介绍,1998年上海成立规划委员会,郑时龄担任上海城市空间与环境专业委员会主任。2004年,郑时龄担任了上海历史文化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专家委员会主任,这个机构中有建筑学学者,有法律界专家,有政府部门人员,在这样的机制下,在这个平台上,学术专家和政府主管部门可以畅通沟通。
这些年无论是外地游客还是上海本地居民,越来越喜欢到黄浦江沿线和苏州河两岸散步,观赏一江一河风光,享受惬意的城市诗意空间。一江一河两岸公共空间的开发,也是郑时龄院士多年前就开始推动的。
“2000年以后,上海中心城区建设基本上已经没有太多空间,只能见缝插针。黄浦江、苏州河两岸有很多可以开发的空间,我提出可以沿这两条轴进行发展的思路。”
说起黄浦江岸的开发,郑时龄讲起一个与2010年上海世博会有关的故事。郑时龄很早就参与上海世博会的申办、筹办。2000年,上海举办了一次欧洲大学夏日工作营,为期一个月,题目就是世博会规划,国外教授和设计师以及来自14个国家的年轻学生们一起完成设计任务。当时世博会的选址不在黄浦江岸,而是在浦东腹地、如今上海迪士尼的建设位置。
郑院士说,其中一组学生没有按照题目要求,而是选择了黄浦江岸为背景进行设计。最后这组学生的作品非常不错,但国内专家认为学生没有按照要求完成项目,只能给“创意奖”;国外专家则认为可以给“特别奖”。“我说,给他们‘特别创意奖’。大家都接受了。”
后来一位法国工程师问郑时龄,上海世博会为什么不选址海边?郑院士回答说海边距离上海市区太远,而且上海的海滩是泥滩不适合建设。这位工程师又问:“为什么不在黄浦江边?” 郑时龄完全赞同这个创意。
社会各界汇聚的意见将上海世博会选址集中到了黄浦江边,并且从最初的南浦大桥和卢浦大桥之间扩展到前滩,这才有了后来的2010年上海世博会。
申办成功后,郑时龄院士不仅担任总策划师参与策划,还成了“宣讲员”。“无论是国外参加学术会议还是到全国各地开会,我都要讲到世博会,为上海世博会做宣传。”
上海世博会让“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理念深入人心,而郑时龄院士的工作,其实一直围绕着这个主题。如今黄浦江两岸已经有了长达几十公里的公共空间,苏州河两岸也陆续贯通,但郑院士认为,一江一河还可以更美好。
“比如杨浦滨江,现在游客必须从一头进到另一头出,中间是走不出来的。我提议要打通横向的道路,让游客居民方便地从江岸走到腹地。我们还要增加更多驿站,让人休息。另外从管理而言,公共空间要对游客更友好。我有时候需要拍片子,到江边,会有管理人员阻挡。公共空间要真正开放给公众,不要有一种‘私有’的观念。”
建筑师可以比普通人提前看到城市的变化,那么十年、二十年后的上海将变成什么样?郑时龄表示,“15分钟生活圈”等建设,正在让上海居民的生活更加便利,所有的建设会更注重人与环境的交流,人民的幸福感会因为社区的变化而提升。
上图:2002年3月郑时龄向国际展览局考察团介绍上海市的总体规划。
要有自信让中国建筑师大展拳脚
郑时龄院士从教41年,截至2022年培养研究生121人,其中博士45人,硕士76人。这些学生毕业后大多在建筑实践、建筑教育和城市管理等各行各业成为佼佼者。
多年来很多人问,中国为何少有建筑大师?为什么很多城市地标建筑都出自外国设计师之手而不是中国自己的建筑设计师?对于这个问题,郑时龄院士做出了自己的分析。
上图:2022年10月郑时龄在2022上海绿色建筑国际论坛上发言。
他首先表示,中国建筑师数量太少。“我统计过,现在中国大概每4万个人才拥有一个建筑师,意大利是400多个人里就有一个建筑师,而美国、英国大概两三千个人里有一个建筑师。这说明我们建筑师是缺的,现在很多的建筑的品质其实并不是很好。”
郑时龄同时表示,中国并非没有优秀的建筑设计师,他们中很多人也在国外大展拳脚,完成了很多重要的项目。
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在中国的土地上,本土建筑设计师也许的确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郑时龄认为,应该更多地给中国建筑师机会,减少非专业的干涉。上海世博会建设招标时,郑时龄院士就鲜明地提出自己的观点。“我说,应该让中国建筑师唱主角。有人问:中国建筑师唱主角如何体现世博会的世界一流?我回答:难道中国建筑师就不是世界一流了?”
后来,上海世博会上世博中心、中国馆等建筑的设计都出自中国建筑师之手。郑时龄说,要对中国建筑师有自信。不久前郑院士担当梁思成建筑奖的评委,一位日本建筑师和三位北京的建筑师获奖。郑时龄认为,在积极地鼓励下,中国一定会涌现更多建筑大师。
作为教师,郑时龄希望选择建筑学专业的年轻学子可以静下心来钻研。建筑师是一个大器晚成的职业,也是青年建筑师可以脱颖而出的专业,同时建筑师是实践性和创造性很强的职业。
做了几十年建筑师,郑时龄仍然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职业。“因为你总是碰到新问题,遇到不一样的人。”
郑院士爱好听古典音乐,最近常听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有时候一边工作一边听。都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在郑时龄院士的世界里,工作、爱好合二为一,应该是一种很惬意的境界。记者|黄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