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祖华院士:寻找抗病水稻
“这是我们的研究材料水稻种子,每袋都不一样,上面标记了号码来做区分,一袋里面有几十粒。种子发芽以后,就可以播种到现在的这片秧田里。让它长成幼苗,这个过程大概要25天,之后再移栽到不同的田里。”
2024年初夏的一天,何祖华站在雨后泥泞的田野边,拿着他们研究团队正在播种的稻种,耐心地向《新民周刊》讲解着育种过程。
头戴草帽、脚蹬长靴、身披一件紫色雨衣,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分子植物科学卓越创新中心研究员、民盟盟员何祖华,经常因为这身打扮被误认为是当地农民。
40多年来,他便是这样一脚科研,一脚稻田,致力于用科技守护祖国粮食安全,为攻克水稻“顽症”呕心沥血。
上图:40多年来,民盟盟员何祖华为攻克水稻“顽症”呕心沥血。图片提供/中科院分子植物科学卓越创新中心
去耕种,去浇灌,
去看作物生长
1962年11月,何祖华出生于浙江省绍兴市诸暨山下湖镇。
缘于父亲水利工程师的身份,何祖华早早地对农村的整个农事操作系统有了一定了解。小时候哥哥们务农,他课余空闲时,也常下田帮忙。广袤的田野中,他与稻花清香为伴,在丰收的喜悦里开怀而笑,久而久之便对农业产生了感情。
1979年,17岁的何祖华在填报高考志愿时顺理成章地报考了浙江农业大学。入学后,他一有空就跟着老师往实验地里钻,去耕种,去浇灌,去看作物生长。
“我们要在不同的基地之间来回调查抗病性等,一年里估计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离家在外。”上世纪80年代的交通不方便,车马太慢,飞机尚未成为寻常人家的出行方式,轮船码头把人送出去,路上就要耗去十来天。“有时候碰上水稻开花要做杂交了,就算是春节也得在那边过。因为这一季耽误了,只能再等下一季,实验材料就浪费了。”
“当时很多大人就说,你们农村来的,怎么上大学了还要干农活?”但何祖华却不觉得这样苦修似的学习难挨,反而乐在其中。“你看到各种各样的作物,大的、小的、黑的、白的、黄的。有些作物会长到2米、3米,像袁隆平先生曾经畅想的那样,能够在水稻底下乘凉。”
何祖华介绍,他读大学时,除了农学的专业课程外,还需要学习农业有关的很多课,包括畜牧兽医、植物保护、农业气象学等。
采访当天正好是个阴雨天,浓云兜着一捧要落不落的雨水,风中都是潮湿的泥土腥气。何祖华与我们分享从前老师教他观察气象的方法,兴致勃勃地说:“假如远处在下雷阵雨,但你身边的树是不动的,你就不用管,因为雷声不会一下子到你头上;要是风吹得很大,那你要赶紧逃了。”
何祖华一边学农,一边爱农,而真正让他下定决心钻研水稻抗病遗传育种研究的,是要追溯到他读研究生时的一段经历。
1983年,21岁的他师从我国著名水稻遗传育种学家申宗坦教授,攻读硕士研究生。
老先生很严谨,要求学生们播种和插秧,秧苗之间须严格的等距,这样才能准确分辨农作物性状。“哪怕在盆钵里播种,种子间距离差1厘米,老先生都会让我们重新再播过。”何祖华说。多年后,他建立自己的实验室,指导学生做实验,更加深切体会到,是申老先生的严格要求练就了他做学问的基本功。
记得有一年10月,何祖华跟着申教授前往浙江桐庐的山坳里采样,亲眼看到整片稻田感染了被称为“水稻癌症”的稻瘟病,几乎颗粒无收。当地农民捧着枯萎稻穗的愁容,深深印在了何祖华心里。从那一刻起,他真正体会到粮食对于农民、国家,都是天大的事,于是下定决心,这辈子“死磕”稻瘟病。
上图:2024年2月,何祖华院士(中)在家乡被颁发颁发绍兴市院士科普工作室的聘书。图片提供/绍兴科技馆
“死磕”稻瘟病和稻曲病
稻瘟病是由病原真菌引起的、发生在水稻上的一种病害,对水稻的产量和质量有很大的影响。“这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作物真菌病害,只要是种水稻的地方,都有稻瘟病。”据统计,全球范围内每年因稻瘟病造成的粮食损失高达水稻总产量的10%。我国不同稻区均有稻瘟病的易发区,每年因稻瘟病直接损失稻谷约30亿公斤。
2000年底,38岁的何祖华从美国SALK研究所完成博士后研究归来,进入中国科学院上海生命科学研究院植物生理生态研究所,建立实验室,任研究组长。
“解决稻瘟病,一方面是靠抗病品种,一方面是靠喷施农药。所以我们一直希望给育种家提供广谱抗病基因培育抗病品种,不用再喷施农药防控稻瘟病。”于是,为解决国家和农业生产需求,何祖华团队展开了挖掘广谱抗稻瘟病基因孜孜不倦的研究。
2006年,何祖华团队鉴定到一个广谱抗稻瘟病新位点Pigm,几乎能抵抗所有已知的稻瘟病菌小种。此后,又“十年磨一剑”,系统解析了这个位点的作用机理。
漫长的求索中,灵光和奇迹都不是时刻闪耀的。2009年至2014年间,何祖华的团队没有在国际著名期刊上发表研究成果。科研这条板凳又冷又硬,外界压力和自身的焦虑都无法避免。但他却沉心静气,带领团队坚持把一个课题研究做了近15年,终于把“冷板凳”坐成了“热板凳”。
2017年,何祖华团队解析出了水稻广谱持久抗病与产量平衡的表观调控机制,文章发表在《科学》杂志,入选了 “中国生命科学十大进展”。
“你研究的成果有没有用,最后还是要看是否解决了国家需求。”何祖华认为,他们做的是基础理论研究,最终还是要从论文落地到农业生产中,回馈国家、惠及人民。
目前,抗病基因Pigm已被隆平高科、荃银高科等40多家育种单位应用,并审定多个抗病水稻新品种,累计推广超过4600万亩,实现了水稻广谱高抗稻瘟病,减少杀菌剂农药的施用,取得巨大的经济与社会效益。“这几千万亩的稻田,不需要喷农药防控稻瘟病,人工成本和农药支出省下来,间接的经济效益有10多个亿。”
上图:由于科研成果显著,何祖华于2023年11月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继何祖华研究组于2017年在国际顶尖学术期刊《科学》上发表广谱和持久抗稻瘟病基因Pigm机制后,2021年,又在《细胞》《自然》发表重要成果,实现了又一个水稻抗稻瘟病研究的重大突破。这一研究揭示了一条全新的广谱抗病代谢调控网络,阐明了如何整合基础抗病性与专化性抗性,赋予水稻广谱抗病的代谢调控机制。他还独具慧眼,针对作物在田间总是容易感染不同病害这一长期困扰学术界的难题,开展创新性研究,发现了作物与病原菌“军备竞赛”的新机制和多病原菌抗性的育种新靶标。
何祖华成功分离了多个水稻广谱抗病和高产耦合基因,并悉心指导学生解析它们的功能机制,这些系统成果为作物广谱抗病研究和应用建立了独特平台,何祖华所倡导的抗病—产量协同调控研究理念已被国际广泛认同。
由于成绩显著,何祖华先后荣获“国家自然科学奖”二等奖、“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工人先锋号”“第二届全国创新争先奖”“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等,研究成果入选“中国生命科学十大进展”,并在2023年11月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谈到自己当选院士,如今62岁的何祖华表示,“这是对我过去研究成绩的肯定,但也是一个新的起点,接下来围绕目前我国农业生产中出现的新问题,踏踏实实地开展研究,期望能为解决我国生物育种领域的难题提供新思路和新方案”。
“比如说我们现在又发现了水稻的一种新病。”何祖华介绍,稻曲病是水稻后期发生的一种真菌性病害。近年来,在各地稻区普遍发生,而且逐年加重。其发病因素与气温和湿度密切相关。比如白天是26-28℃,晚上是22-24℃,加上一点毛毛雨,假如有10天左右的窗口期,在上海9月中下旬的时候,稻曲病就特别容易暴发。
但稻曲病的防治非常困难,抗病育种也因为缺少有效的抗病基因而困难重重。“这是个老大难的问题,一直以来总是解决不了,而且它会产生毒素,对人体是有害的。”何祖华团队非常关注稻曲病,与育种家合作攻关多年,一直希望能够找到经济有效的育种解决方案。
坚持和学生一起
下田研究的院士
多年来,何祖华一直秉持着实干精神,坚持做水稻抗病遗传育种研究,光钻研基础理论是不行的,必须扎根到田里去。
何祖华经常出现在松江的试验田里,带着学生们一起劳作,从水稻育苗、插秧、抗病性调查到后期种子成熟收获的全过程。每年12月初,何祖华团队还会把收获的水稻种子带去海南播种。“南繁对中国的农作物育种非常重要。海南的光温资源条件好,冬天时,很多农作物如水稻、玉米、棉花、大豆,都会到那边去种,加快育种进程。”
不同于农民大面积地播种,可以把几株苗混插在一起,保证有好收成。科研人员要求一株一株插。因为几株混在一起不好进行比较,不利于发现特殊性状,也不利于测产。在作物栽培与育种基地,每个品系的水稻秧苗被扎成一捆,白色牌子是它们的“身份牌”,按照白色牌子进行插秧和后续的性状调查和考种分析。
上图:何祖华带领学生们做实验。图片提供/中科院分子植物柯学卓越创新中心
做抗病机理研究很花时间。在何祖华的团队里,从60后70后到80后90后甚至00后都有。“虽然很累,但大部分学生都很能吃苦,包括一些城里来的学生。有几个城里来的女生,她们在搞科研的过程中喜欢上水稻,就有了内驱动力,把农业研究作为以后的事业。”
采访时,何祖华望着田间辛勤劳作的学生们,不禁露出欣慰的微笑。他们脚踩长靴、身披雨衣、头戴草帽,顶着斜风细雨,一次又一次弯下腰,把希望的种子埋进土里,期待成熟的季节能收获好消息。
几十年的孜孜钻研中,这份科研工作已然成为一份代代相承的事业,在一代一代人之间传递着接力棒。
“何祖华是一位纯粹的科学家,一辈子把一件事做到底、做到极致。”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分子植物科学卓越创新中心主任韩斌曾这样评价何祖华。
这名科学家在自身领域的深耕中,与自然对话,和植物交心,十几年如一日地怀着生生不息的热爱和持之以恒的钻研精神,把科研当爱好,把爱好当事业,勇于创新,引领学科前沿,将“科学家精神”诠释得纤毫毕见。
如今,何祖华的足迹遍布浙江、福建、湖南、湖北、安徽、海南、广东、广西……他将科研论文写在祖国的田野上,真正做到了广惠天下,造福世界。撰稿|李潇记者|金姬
本平台所发布信息的内容和准确性由提供消息的原单位或组织独立承担完全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