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云:岁月风雨冲刷后的清明
时至今日,许多不经意的时刻,我仿佛坐在时光的传送带上,往日李子云老师和我交往的一些瞬间和细节在心里默默回放。
与时代一起走来
回想2009年6月6日周六晚上6点,本来是李子云老师选定的八十寿宴的时间。前一天接到她因身体低热而改期的电话,我哪里会想到,这就是我和李老师的最后一次通话! 6月10日上午,短信告诉我,李老师已经在当日的凌晨辞别这个世界……
李老师出生于上个世纪30年代初的北京,她的人生就在中国跌宕起伏动荡变幻的现当代历史中展开:40年代,她青春年少,心怀理想而投身革命;50年代,她意气风发,在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努力工作,60年代,她遭遇磨难,历经政治的风云突变,体验曲折人生,70年代,她磨砺自省,在逆境中思索,时代走向与个人命运,80年代,她重新出发,打破禁锢,挣脱僵化,追求文学新鲜的生命和未来……
她见证了文学在历史蜿蜒的岸边激起的一阵阵浪潮,参与着新时期文学冲破异化与僵化的禁锢,告别极左模式后毅然前行。1979年李老师在《上海文学》上发表了《为文艺正名——驳文艺是阶级斗争工具论》。在历史和文学转折与演进的风口浪尖上,李老师亮出了自己的声音。关于现代派文学的讨论,关于寻根文学的意义……在80年代的文学批评和理论开拓中,在新时期文学跨过的一个个关隘中都有她的身影。
她的青年和盛年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传奇,我只有通过她的文章和回忆,依靠自己的想象来连缀。她在北京念中学时就参加学生运动,后来南下上海,参加革命不久就迎来了新中国的成立,她分配在夏衍同志领导的部门工作。“当时市委五位常委之一的夏衍同志那么忙,但我最初发表的评论文章和散文,都经他看过,或修改过。”她告诉我,是夏衍同志将她引上了文学的路。
1955年的潘汉年事件让青春年少的她经受了前所未有的考验。晚上她与吴祖光夫妇,夏衍的女儿还有潘汉年在一起吃晚饭,饭后回到北京饭店,潘汉年还特意来关照他有事离开饭店,让秘书不要着急。她万万想不到,潘汉年就此匆匆告别了他出生入死,日理万机的革命事业。后来张春桥还代表当年的市委找她谈话,让她将所了解的潘汉年的情况写成书面材料报告市委。如此强烈的命运反差和如此沉重的政治压力,让一颗年轻的心开始了痛苦的思索,开始了漫长的历练。
“到了1966年,经历了十一年政治上的风风雨雨之后,面对着接连不断的不正常状况,似乎是很自然地想到了冤狱的问题。我觉得,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才支持着我和大多数人熬过那漫长的十年,才有力量和信心等待历史作出公正的结论。”夏衍同志在情况变得复杂后,对她的开导和勉励一直在她的心里回响,“无论任何时候都要相信党,相信历史对一切问题都会作出公正的结论。”
这是我在她的《记长者夏衍》中,读到她的心路历程中的重要情节。而在我们的交往中,李老师告诉我的往往是生动有趣的情节,比如,她、夏衍的女儿与夏衍、陈老总一起游玩颐和园的往事。那时陈毅已经调离上海到北京担任国务院副总理、外交部部长。那一次陈毅和夏衍难得放下繁重的工作,享受片刻的轻松余暇,而她和夏衍的女儿也享受着两位长辈的关爱,开开心心地游走颐和园,那时的欢声笑语,明媚阳光,直到她的晚年依然记忆清晰。
她的一生真的丰富,丰富的是她的人生阅历,丰富的是她的精神生活,她的工作,她的聪慧,让她接触和交往了许多她所尊敬的长辈,心仪的同辈。夏衍、巴金、柯灵、冰心、周扬、吴强、冯牧、荒煤、王元化……那是一份长长的名单,在她的《我经历的那些人和事》中有着详实的记叙,他们,特别是夏衍先生对她的人生产生了不可替代的影响,影响和塑造着她的胸襟、气度、为人。“对自己所受的委屈不辩解,不抱怨,不诉苦,这几乎是他始终保持的非常突出的性格特点。”这就是夏衍先生留在她记忆中的风范。
她没有自恃声名的矜持,世故冷漠的傲慢,没有虚张声势的卖弄,也没有故作清高的矫饰,她拥有的是岁月风雨冲刷后的清明,人文教养浸润透了的自然。她善解人意,而又坚守自我,她温和宽容中不失敏锐和坚定,她在优雅和蕴藉中也有峻急和单纯,她是通达从容深知取舍的,又是敏感激越不掩饰性情的,她让我看到了个性中真实的侧面,也看到了自我完善的修炼与境界。
宁静与淡泊的人生
早在80年代,在我的大学时代,我就读过她的评论集《净化人的心灵》,在我的想象中,她和她笔下论述的人物都是生活在北京的,所以在我进入上海作家协会工作的第一天,万万没有想到我会在办公室里见到李子云老师,真是意外的惊喜!
那是1992年一个阴云厚重的冬日,评论家程德培为我们做了介绍。因为我的手冰凉的,迟疑着不敢伸出来,她抽出插在羽绒大衣口袋里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寒冷、拘谨和陌生一下子消失了。
此后她有事会到作协来,我也因杂志的工作到她家去做过访谈,渐渐地我和她熟悉起来。李老师很健谈,她思路敏捷,丰富而不失细致,宽容而不弃原则,尖锐中不乏理解,她对作家和作品始终有自己的判断和见解,而不受当下潮流,知名度与职位高低的影响;她对文学作品的评价始终以文学的审美标准为尺度,而不是个人的情感与好恶。这对一个与当代不少知名作家都是朋友的评论家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我们的话题非常广泛,可以是作家作品,文坛现象,也可以是知人论世,衣食住行,最让我觉得难以替代的是,我可以畅所欲言,无拘无束,全无辈分、年龄的隔阂,我们交流的快乐不在于观点和看法的一致,而在于坦诚相见,理解对方的看法,还理解对方为什么会这样看。
李老师注重生活的品质,我去看望她,有时在她的家里,素瓷清茶相待,在酽酽的茶香中,我们便海阔天空地闲聊,有时约在一家环境幽静的饭店,我们一起享受美食,边吃边聊。当然我们最常规的聊天方式,还是煲电话粥。李老师的友人很多,有时候我电话打进去,她会说:“我刚刚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我累得呀……”她一边愉快地抱怨着,一边还是兴致很高地和我说话。
在她近八十年的人生长旅中,我与她的相识相交已经是她人生的晚年,生命的长河经过了急流险滩和波涛汹涌的盛年,流到了平和开阔云淡风轻的晚年。
一根电话线,联结了我们的日常生活。那一次,她在电话中告诉我,外面大雨瓢泼,她在家中遭受屋顶漏雨时的尴尬;为了修缮房屋,移动家具,整理衣物书籍时的耗神与费力,终于一切的杂乱无章结束了,她体会着在修缮一新的居室中的安稳和宁静,她让我有空去她粉刷一新的家里坐坐,享受她新买的沙发。以前她的屋里是没有沙发的,添置的新沙发不能太艳,也不能太大,为了沙发和她原来的家具和有限的空间相互协调,她很花了一番功夫。
有限的物质条件并不妨碍她拥有丰富的晚年生活,李老师很善于安排自己的生活,选择自己的生活,她从不抱怨自己的生活,也不刻意地矫饰自己的生活,她生活得自然而率性,优雅而从容,质朴而细腻。
记得2003年的春天,李老师提前两个星期约了我们几个一起吃饭。没有想到的是一场可怕的非典突如其来,且来势汹汹,师姐惠芬打来电话:“怎么样,我们的吃饭如何呢?改期还是照旧?”要知道那个时期的饭店可是上上下下空空荡荡的哟!但只要李老师没有决定改期,一切照旧。果然,晓辉,向黎,师姐和我,所有人马全部到齐,我们齐聚在李老师的麾下,在她为我们定好的云庭饭店的包房里哈哈大笑。这顿饭大家吃得印象深刻,我们有一种打破禁忌的快感。李老师乐呵呵地说,“大家放心,我们的房间是南北通风的,我们的餐具都是充分消过毒的……”哈哈,我们以享受美食来抗击非典,只有李老师有这样的号召力。
在我的印象中,李老师从不追名逐利,在她晚年的后期,李老师更是主动退出了不少文化界的活动,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从容是以淡泊名利为条件的,但她的晚年生活一点都不寂寞,在她的身边来来往往的海内外的友人总是让她忙碌着,也享受着友情的快慰,每到春节她又会欣喜地准备着接待合肥回沪团聚的弟弟一家。虽然李老师选择了独身,但她的生活一点也不缺少友情和亲情的滋养,而她的人生,对友人透出的也是温暖与关爱。我有了儿子后,她特意请人买了一件厚实而时髦的小毛衣,送给我的孩子,至今我还保存着这件毛衣。
总以为我们有的是机会可以聊天,她有的是时间可以写作,相对于她已经写成的文章,她还有更多的往事没有写,还有更多的故事没有说。她带走了多少往事,多少值得记忆的瞬间……岂是“遗憾”两字可以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