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名重刑犯的音乐洗礼

     我从没有如此安宁、心无旁骛地端坐在一个剧场里，尽管这里寒气袭人，气氛凝重。

　　这是2013年元旦后的一个普通工作日，一群身份特殊的“音乐人”，一大早就开始了在剧场的忙碌。

　　幽蓝的冷光打在舞台上，一片肃穆、冷酷。瘦小、干练的老李往前探出身子，双手挥动着，示意台上的表演者做好准备。

　　“第二遍的‘太久，太久，太久……开始——’”他冲台上轻喊了一嗓子，身体随着伴奏音乐的旋律抑扬而动。他看上去已不再年轻，但在神奇的音乐面前，那个瘦弱的身体就像加满油的发动机一般，迸发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这里是位于上海市郊的青浦监狱，老李和他的乐队同事，都是关押在此的重刑服刑人员。再过几天，一部取材于监狱真实题材、反映监狱生活的监狱原创音乐剧《心狱》，就将由他们，在戒备森严的高墙内倾情上演。

 

 

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很多人看来，监狱是一个堆满社会垃圾的地方，一个沉重而灰暗的地方，一个从不去想并认为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地方，怎么会有音乐剧，而且还由服刑犯人自编自演？

      最初，这的确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专业性而言，音乐剧是融合了音乐、歌曲、舞蹈、戏剧、杂耍、特技等曲艺元素于一体的综合艺术形式，它对创作者的艺术水准要求极高：剧本必须是高质量的，而且故事情节要有连贯性，讲究自然平易的发声、亲切随和的歌唱以及表达词义曲情的诚挚动人。即使监狱里各方面条件都具备，对稚嫩的团队而言能否驾驭，也是个极大的挑战。

　　因此，2012年年初，当刚组建几个月的新声艺术团向监狱申请要做一部音乐剧时，很多人感到吃惊，甚至怀疑这一项目的可行性。

　　毕竟，当时新声艺术团刚刚成立四个多月，尽管由45名中外服刑人员组成，但真正有一点音乐基础的不过一两个人。要把各种视觉、听觉的艺术元素融合在一起并使之呈现出来，他们能行吗？

　　对此，青浦监狱党委书记、监狱长宋烈却很有信心。他说，青浦监狱贯彻的是“惩罚与改造相结合、以改造人为宗旨”的工作方针，而且在全球范围内，文化和艺术项目已成为监狱教育改造的主流。在去年2月获得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的《凯撒必须死》的电影，讲述的就是一群来自五洲四海的重刑犯在罗马一所监狱里排演莎士比亚剧《尤利乌斯·凯撒》的故事。此外，在菲律宾等国，也出现了由监狱犯人自编自演的舞剧。

　　他认为，既然西方监狱能做，亚洲监狱能做，中国的监狱为什么就不能做呢？上海监狱的管理水平，尤其是规范性并不输给西方主流国家，甚至还有自己的特色，因此监狱管理方经过慎重研究，决心创造一切可能的条件，让服刑人员在接受惩罚、感受到法律威慑的同时，也能在艺术洗礼中矫正自己的价值观，为回归社会创造条件。

　　一场从上到下齐动员、汇聚多方社会资源的战役，就此拉开了。

 

 

一场心灵的较量

 

　　在监狱内开展音乐剧的原创工作，这在中国是首例。其创演阵容除了民警和志愿者外，其余都由新声艺术团的服刑人员完成，他们来自15个国家，年龄从20多岁到60多岁，除了其中两人具有音乐基础外，绝大多数都是白纸一张，编剧经验就更谈不上了。

　　最初，艺术团提出了一个以狼为主题的音乐剧方案，寓意是每个服刑人员就像狼一样，有自己的个性，每个人都不缺优秀的一面，同时又都有狼性的一面。但监狱认为这一主题并不太符合音乐教化的初衷，监狱里的音乐剧还是要正视监狱威慑教化的现实。于是推倒重来，数易其稿，后经监狱上下以及社会帮教志愿者的多次研讨，最终以“走出心灵的监狱”作为此次音乐剧的主题。

　　《心狱》讲述的是一个年轻民警努力去改变那些难以管理的服刑人员的故事，其中又穿插各种人物内心、家庭、社会之间的情感冲突。整个故事围绕服刑人员身边发生的故事展开，有许多剧情都涉及服刑人员的忏悔与反思。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导演杨昕巍参与了音乐剧的创作过程。他说，“心狱”这个词，是在日常辅导服刑人员过程中，头脑中一下蹦出来的。“一个人如果不能突破自己，如果始终不能走出心境，无法宽恕别人，也看不到真诚，封闭自己，怨天尤人，这就叫心灵的监狱，他即使身在自由世界，内心其实就是在坐牢。”

　　如何走出心灵的监狱，跟每一个人都有关系。“创作一部音乐剧，保证其艺术性和观赏性当然重要，但作为监狱的一个教育改造项目，更重要的是要有思想性，要通过这个项目实现对服刑人员发挥一定的心灵净化和提升的作用。”主管教育改造工作的副监狱长叶刚说。他参与了剧本创作的全过程，在修改完最后一稿剧本后，叶刚在剧本封面上写道：“世间本有两种监狱，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他告诫服刑人员，走出看得见的监狱容易，而走出看不见的监狱才是彻底的转变。很多人表面认罪服判，内心却处处回避过去，不敢追究自己犯罪的深层次原因。

　　这是一场“心灵的较量”。

　　艺术团管理民警、也是音乐剧第一主角王胜逻说，有一个服刑人员小倪，在剧中饰演一个入室盗窃杀人的叛逆少年，一开始排练的时候手脚乱动，根本不会演戏，挨了批评就会表现得愤怒和痛苦，我就在一旁不停地点他：“你要灭掉心里的杀气，这戏才能演好。”

　　小倪出生于农村，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因暴力犯罪入狱。当初报名时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结果去年7月开始排练角色时很自卑，唱歌不敢开口，唱起来又容易跑调，常常把导演和乐队指挥气得够呛。他说，“我基础太差，就从练习发声和乐理基础学起，每天在电子琴上一个音一个音地唱，一个月后，一首歌三四天就能学会了。”

　　几个月下来，民警们惊讶地发现，小倪开始对人和善了，眼中的凶光少了，做事也耐心了。小倪自己也总结说，“演戏让我找到了人生的另一种价值，找回了自信，让我重新对生活和亲人有了新的认识。”

 

 

一次灵魂的洗礼

     阿罗是一名外籍服刑人员，2011年参加了新声艺术团，在歌唱方面有些特长。尽管他对青浦监狱的教育矫正方式有着较高的接受度，但当他得知艺术团要独立创作一部音乐剧时，第一反应是“开玩笑吧”。

　　因为他知道，艺术团里有很多人和自己一样，只是喜欢音乐、艺术，但并不具备专业水准，音乐剧对他们这些几乎完全不懂音乐基础理论的人来说，比登天还难。

　　让阿罗没想到的是，在确定要开展原创音乐剧的工作后，监狱竟然组织所有参演音乐剧的服刑人员从最基本的音乐理论知识一点点学起，还提供排练场地、乐器，并从上海音乐学院请来学生志愿者手把手地辅导。为了陪服刑人员排练，8个多月来，主管民警们放弃午休，加班也成了常事。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身边的团员们都带着一份对艺术的执著而投身其中。

       老李是主要作曲人兼指挥，他说《心狱》里的39段音乐凝聚了自己作为一个服刑人员在此地此景里的真情真意。

　　老李早年就读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之后出国创业，成功过，也辉煌过，但最后因贪欲而迷失了自己。他是艺术团里唯一具有专业水准的服刑人员，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富有涵养，与外籍服刑人员沟通时，一口漂亮的英文令人赏心悦耳。

　　他说，从专业角度出发，这是一部简单的音乐剧，但是真正的音乐不在于它简单还是复杂，甚至不在于它的表现形式，而是音乐的内在本身。这部音乐剧是一种通过艺术来达到教化的尝试，在这一过程中，让人领悟到一种悔恨的理念、对人生的反思、对爱的感受、对自由的理解，这个过程很重要。“这个过程在改变每一个人，我们用艺术改变自己，感染他人，这对我们而言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挑战，大家都很享受这个过程。”

　　老李与音乐剧的主要作词和编剧人小张同住一间监室，在词曲创作期间两人密切配合，亲密无间。小张是个很有才华又很聪明的年轻人，善于用非常感性、夸张的语言形容剧情，让情景强烈的语言和形体尽快入戏。

　　音乐剧中有一首歌，名叫《自由的感慨》，是小张触景生情后的心路告白。他说，去年五六月份的一天，早上醒来，看着外面的门窗，听着窗外的鸟鸣，心里就想“自由到底是什么”，自由，其实就是夜市五彩的灯光，是母亲的唠叨，朋友的微笑，更是互联网上的冲浪，是平时身边并不在意的点点滴滴。“后来这首歌拿给大家唱的时候，很多团员当时就流下泪水。”

      好的歌词需要好的曲子配。小张颇有感慨地说，不看不知道，原来作曲真是一个浩瀚的工程，《心狱》里的所有音乐，都是老李在电子琴上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弹出来的；每段音乐，也都是他情感投入的过程。“每次我把写好的词给他，他经常看得流下泪水。可以说，每一首歌都是一个故事。”

　　小张说，监室的外面常有白鸽在飞，老李就常常盯着看几天，有灵感之后就飞快地在电子琴上弹出一个个音符。有时候早上一起床，他就急切地跟他要纸，要把梦中的音符记下来。“音乐剧的所有旋律，都是音符和他内心情感碰撞之后，才产生出来的。”

　　老李说，“在这里，我们服刑人员每天在用既同步、又自我的方式扪心自问：这罪恶是什么？那悔恨是什么？爱是什么？而真正的自由又是什么呢？我们的音乐剧，和我们团队的这份努力，就是想用艺术，用音乐和戏剧的魅力，让观众与我们一起来思考这些问题。”

　　他接着说，“就像我们剧中歌词里说说的：‘欲望是把双刃剑’，好的愿望可以成为你为之奋斗的理想，而过多的欲望则往往会将人引入万丈深渊。这个教训在我们服刑人那些活生生的故事里处处可闻。我们想用音乐剧的艺术形式警示自己，同时也告诫他人，只有真正学会放下，懂得满足，才能摆脱心狱的束缚；只有切实做到‘安住在当下’，才能沐浴到真正自由的灿烂阳光。”

 

一场震撼心灵的演出

 

　　1月10日，青浦监狱礼堂里座无虚席。90分钟的演出，博得了阵阵掌声，更有感动的泪水。

　　知名音乐人谭盾作为青浦监狱的荣誉艺术导师，应邀出席。看完演出后，他说，“今年最震撼我心灵的事，是在牢里和重刑犯人谈人生、讲音乐、分享生命的心音。这次我又来到伟大的青浦监狱。为何我说它伟大？因为它让石头流泪，让沙浮水面，让欲望自熄，让爱心复活……感谢警察和志愿者的心勤劳动，引领45名重刑服刑人员一起创作的音乐剧《心狱》狱内首演，让我深深流泪，感动万分……”

　　音乐可以帮助一个人度过最艰难的时刻。在监狱里，艺术和音乐是药，也是心和灵的桥。谭盾说，作为志愿者，每次去青浦监狱为犯人讲音乐和心灵时，“很多人的脸上流着眼泪……我很感激上海青浦监狱的管理者，他们有心、有智地把心灵治疗做得这么细”。

　　知名指挥家曹鹏也应邀出席首演活动，他说：“非常感谢监狱领导能够这样做。监狱是有人情味的地方。我相信通过这个音乐，服刑人员能更好地来启发自己的人生，会更好地来改造自己的人生，能更好地为社会服务，所以我觉得今天监狱在这里演音乐剧，实际就是为社会做贡献。”

　　青浦监狱党委书记、监狱长宋烈说，音乐剧对服刑人员来说有较大的激励和触动作用，很多服刑人员发生了明显的改变，个人素质、审美观和谈吐等都有了很大进步。有的服刑人员通过作曲和指挥实现了年轻时的梦想，有的服刑人员从沉默寡语变得乐观向上。总的来说，这部音乐剧不仅有矫治服刑人员的目的，也兼具社会意义。“对监狱民警来说，这是一部励志剧；对服刑人员来说，这是一部教育剧；对社会公众来说，这是一部警示剧；对社会志愿者来说，这是一部答谢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