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却的“万人坑”
据一位原试验机厂员工透露，这大概与2003年试验机厂改制，将此地皮由划拨土地转为出让土地有关。“听说这块地皮近几年找了很多开放商洽谈，但都没有成功，好像都是因为别人觉得这个‘万人坑’有些煞风景。”
记者｜王若翰
每逢清明时节，济南市琵琶山万人坑旧址，都会迎来由侵华老兵为主的日本观光团。2013年清明节，一批日本观光团再次来到中国，祭拜当年被杀戮的遇害者。但这一次，他们发现了一个令人不解的变化——— 刻有“琵琶山万人坑遗址”的小石碑不见了。自此，在消失了近3个月后，这座纪念碑才开始被外界关注。
不仅是一块石碑，一批曾经的历史遗迹正在被悄悄地抹去，从它们原来的所在之处，也从人们的记忆里，教科书是它们占据的最后一隅阵地。
琵琶山下的纪念碑
得知济南琵琶山下纪念碑消失的事情，是在今年的4月7日，时逢清明。而据知情人士反映，纪念碑消失的时间却是在今年的春节前后，时间差近3个月。而就在各地媒体开始关注纪念碑去向之时，4月9日，这块消失的纪念碑又神奇地出现了，拥有纪念碑所在区域土地出让权的济南试验机厂厂方负责人，将此“奇事”解释为“碑基下沉”“被土掩埋”。
4月11日，记者来到了位于济南西郊的琵琶山下。停工的试验机厂厂区内，一派暮春时节的蓊蓊郁郁。大理石筑成的“琵琶山万人坑纪念碑”（以下简称主碑）静静地伫立在几级石阶之上，从碑旁的落叶及尘土的堆积情况看来，这里已许久不曾有人打扫。为了找到另一处小纪念碑的所在，记者拿着印有该纪念碑照片的报纸，向两名驻扎在厂区内的人询问，得到的答案均是：“不知道。”
在之后的采访中，记者了解到，由于厂房很久不曾开工，这里的工人几乎已经走光。现在厂区内的人，大多不是试验机厂的员工，至于他们属于哪个单位，为什么驻扎在这里，这些人都不愿意透露。
找到那座消失的纪念碑，是在一棵开满密密匝匝粉色花朵的桃树下。高度仅有半米左右的小纪念碑上，写着 “琵琶山万人坑遗址”八个大字，底座周边的泥土还是新翻过的颜色。致电相关抗战史专家后，记者了解到，这座高度仅有半米左右的小纪念碑，连同50米外石阶上伫立的大纪念碑，均立于1990年，自立碑之日起，从未有过明显下陷迹象。
为何纪念碑会突然在短时间内，基座下沉到完全消失呢？
据一位原试验机厂员工透露，这大概与2003年试验机厂改制，将此地皮由划拨土地转为出让土地有关。“听说这块地皮近几年找了很多开放商洽谈，但都没有成功，好像都是因为别人觉得这个‘万人坑’有些煞风景。”
就在各媒体就万人坑遗址上是否要进行商业开发吵得沸沸扬扬之时，4月11日，原试验机厂办公大楼南侧,几名工人在对消失的遗址纪念碑南侧一株3米高的海棠树进行移植作业时，挖掘的铁锨突然碰到了一块硬物,顺着硬物挖下去,露出了一段30厘米宽的青石截面。工人们顺着青石的边沿向周围挖,发现这块青石宽约半米,向着纵深的方向挖掘一米,青石也没有完全现身。细看该青石，上面依稀刻有繁体字“陆军二十师，骑兵，河南商丘”等字样。
关于此青石碑的来历，济南市政协文史委原主任秦一心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猜测，这可能是一块墓碑：“在万人坑遗址里被日军杀害的抗日军民有八路军,也有国民党方面的国民革命军以及民兵和普通老百姓。陆军二十师骑兵，从名字上判断，应该是当时的国民革命军编制。可能是该军队中阵亡并埋骨于此的将领后人，为表纪念在此立了一块碑，后来在‘文革’中,这个墓碑被人推倒慢慢被土掩埋了起来。”
针对这块新出土的碑，济南市文物局工作人员表示，会尽快安排人员到现场对石碑的来历勘察核实。
万人坑遗址前世今生
目前，就纪念碑究竟被谁移走并掩埋一事，官方尚无定论。济南市规划局办公室主任许多兵表示，这可能是开发商的私人行为，但拒不透露有关该地段的具体出让信息。针对该地区是否被规划为商业住宅用地一事，许多兵回应称：目前，试验机厂及周边地区是作为居住用地被出让的，但现阶段并没有具体的工程规划，有关万人坑遗址应该如何划定保护区域一事，还需要具体商榷。开发商不可能在获得规划局批准前擅自动工。
自1937年，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以来，各地因惨遭日军侵害而形成的“万人坑”遍布全国、不胜枚举。济南“万人坑”东西长42米，南北宽40米，占地面积1680平方米。1940年秋，日军华北支那方面军所辖第十二军、四十三军，强迫济南人民在西郊琵琶山下，挖坑造墙，修筑堡垒，营造杀人基地。在侵华日军占领山东期间，无数被逮捕或俘虏到济南受审的抗日军民，都在这里惨遭屠杀，而后埋骨于此。
建国后，琵琶山万人坑地段被政府规划为试验机厂厂区用地，1952年，试验机厂动工兴建，挖出了大量战争遗骸。时任济南市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的刘献林，曾就此事向上级部门汇报，并配合市公安局、市建委等部门组建联合调查挖掘小组，掌握了“万人坑”的历史情况和大概范围。此后每逢试验机厂扩建时，都有大量尸骨出土。
1990年是抗日战争胜利45周年，为悼念死难者，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济南试验机厂决定在万人坑原址立碑。全厂职工踊跃捐款，著名学者徐北文撰写碑文。
举步维艰的遗址保护
在济南的采访中，记者发现，这里的抗战遗址普遍面临无人保护的尴尬境地。位于经六纬六路的日军细菌实验室原址——一座日式老楼，现已成为山东博士博文具（连锁）有限公司的家属楼，而位于最底层的半地下室区域，以前曾是日军对华进行活体细菌实验的实验室，现已变成家属楼的仓库。
济南市政协文史委原主任秦一心告诉记者，建国后对于这样的抗战遗址，很多都“扒了”（拆迁），没被扒的只剩下这一处细菌战遗址和另一处位于经四路370号的原山东交涉公署楼， 1928年5月3日，济南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五三惨案”， 时任国民革命军外交处主任的著名爱国人士蔡公时，在交涉公署内殉难。
“建国后，交涉公署成为了省地震局的家属楼，住了大概有20多户人家。对于这些建筑，我们在政协会议上也经常提案，建议把它们保护起来，作为战争遗址，以供后人了解历史。”秦一心告诉记者，济南的抗战遗址真正被重视，还是2005年之后，为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济南市政府开始对抗日战争中留下的遗址及背景进行梳理，并编纂出书。“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我们文史委员会又集中发言、提案，最终，通过市文化局的协调，原来住在交涉公署内的省地震局家属被迁出，该楼又经过修缮，在2011年10月，正式对外免费开放，成为了现在的蔡公时纪念馆和济南商埠文化博物馆。”
据秦一心透露，当时为了还原该楼的原貌，政府部门资金投入约700万元，其中500万用于地震局迁出家属的安置工作，另外200万用于楼体及内部的展区的布置。
据了解，由于建国初期，济南市政府方面对于抗战遗址并无保护意识，导致很多遗址并未被原样保存。比如日军参谋部直接领导的关押中国战俘的集中营——新华院，及日军特务机构八大公馆，目前均已因拆迁变得面目全非。目前济南市与日军侵华时期有关的建筑，只有细菌试验室及蔡公时殉难的交涉公署还依然存在，但也仅仅是留下了一个楼体，内部有关日军侵华时期留下的证物，早已不知所踪。
“我们也正呼吁过相关部门，对细菌实验室遗址进行保护，作为日军侵华的证据，这是一个历史的见证。考虑到要像蔡公时纪念馆一样全面保护、修缮需要投入大量经费，我们当时只是提议希望政府能给那里一个文物单位的名分，挂块牌子。毕竟，如果有了文物的护身符，这些建筑就可以逃脱被拆迁的命运。”济南市政协文史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许延廷在接受《新民周刊》专访时告诉记者，近年来，在抗战胜利60周年的大背景下，他们提出的有关保护抗战遗址的意见，开始被政府采纳。随着日本细菌战研究专家近藤昭二摄制的反映中国细菌战受难的纪录片的问世，以及中国受害者诉讼原告团团长2002年度感动中国人物王选等社会人士的的大力争取，侵华日军“1875部队”济南支队用过的实验室，最终在2008年被定为市级保护文物，挂上了“文物单位”的护身符，但依旧被其他企业占用。
历史健忘症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一个民族如果忘记了历史，注定会失去未来。保护抗战遗址的意义，绝不是普通人理解的“记住仇恨”那么狭隘，一段客观的历史，需要客观的见证和解读。在波兰，1947年国会通过立法，把奥斯维辛集中营改为纪念殉难者的国家博物馆；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市中心，犹太女孩安妮为躲避纳粹迫害而藏身的密室，每年都会迎来超过50万的游客前往参观。而在中国的济南，一个在二战中被日本侵略军四次占据并饱受摧残的城市，一个历经“五三惨案”惨遭屠城的所在，而今，却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中，在如火如荼的经济发展中，让历史见证在推土机下灰飞烟灭。
“现在每次路过八大公馆的旧址，我都只能辨认出大概。以前的楼都扒了，新的楼盖起来，变化太大了。连我这样土生土长的老济南人都说不清具体八大公馆的位置在哪里。”一些未及申报文物建筑的战争遗址在拆迁中化为齑粉，面对它们，秦一心发出了这样的感叹。琵琶山万人坑遗址，目前尚不属于文物遗址，但衡量文物的标准，绝不仅仅局限于是否可以拿到市场上去拍卖折现。
中国许多城市，都在发展的道路上抛却了历史，在千篇一律的复制性建设中，变得趋同。1953年，在北京旧城改造的大背景中，梁思成声嘶力竭地恸哭：“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剥去了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最终，这样的抗议仍未能保全老北京城里仅存的一部分牌楼；而林徽因则在与时任北京市副市长吴晗的碰面中，痛心疾首地预言：等你们有朝一日认识到文物的价值，却只能悔之晚矣，造假古董罢。
1996年的岁末，北京市开始修缮一小部分破损的明清城墙，整个北京城掀起了一场捐献旧城砖的活动，林徽因生前的预言得以应验。
“希望引起媒体的重视，帮助我们一起呼吁，把这些战争遗址保护起来。整个琵琶山万人坑范围太大，都保存下来不开发可能办不到，但起码应该划定一个主要保护范围，其他区域的遗骸组织专业部门来挖掘，都归入到保护区内，如果再有出土的石碑等物，也都妥善保护。最好能在那片区域里，建一个烈士陵园，供后人缅怀。”记者采访中，即将正式从济南市政协文史委退休的秦一心，一再提及这句话。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济南市政协领导，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市规划局在出让琵琶山这块地皮时，可能确有考虑欠妥之处，但我相信他们也不是故意的。说到底，由于多年来对历史抗战教育的缺失，一些年轻的领导也并不了解这块区域内万人坑遗址的具体情况，在和开发商沟通时也有欠考量，这怪不得他们，是我们的历史教育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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