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旅游范儿养成了吗？
记者｜邵乐韵
从马来西亚来中国旅游的飞机上，华裔女生君仪听到空乘用英语在广播里反复提醒那些站在过道里的中国乘客：飞机马上就要起飞，请尽快就座系好安全带。“我第一次听到空姐一个通知要说那么多次哦。”我行我素的人们却似乎并不理会，时不时起身开箱取包，忙个不停。
之前在机场候机时，君仪看到某些准备回国的中国游客直接蹲在公共通道里重新打包行李，私人物品摊了一地，挡住了其他旅客的路。“一般我们不会在公共场合把自己东西这样摊着，就算要整理，也拿到一个角落去不影响别人。”她还不太习惯的是，部分中国游客的大声说话，“像是喊的”。
最近，中国游客丁锦昊“到此一游”的新闻，君仪在吉隆坡时也看到了。听说中国舆论因此掀起声讨和反思，她想了想说，“我觉得从小的教育很重要，另外，习惯的改变也需要时间——有时候他们不是故意这样，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么做是不合适的。”
一个马来西亚女生的机场见闻只是小小缩影。借着“丢人丢到国外去”的“丁锦昊事件”，国人的神经似乎格外受刺激，集中“看到”了一系列自己人在境外旅游的不文明行为。而据汇丰银行最新的区域性旅游报告，2013年中国出境游客预计将达8800万人次。这里面又会有多少个“丁锦昊”？
我们的旅游经济在井喷，可我们的旅游范儿养成了吗？
别只怪游客
埃及神庙事件曝光后，国内掀起口诛笔伐高潮，其中不乏旅游行业中人出面指责。“如果管理部门没有好的示范和引导，旅游企业没有进行反思和检讨，只是站在道德高位声讨，一味把脏水泼到普通游客身上，那是不公平的！” 中国社科院旅游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王健民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说。
这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关于中国游客素质问题的讨论。2006年，为迎接2008中国奥运旅游年，中央文明办和国家旅游局专门部署实施“提升中国公民旅游文明素质行动计划”，并颁布《中国公民出境旅游行为指南》和《中国公民国内旅游行为公约》，要求“把这项工作作为事关国家形象、事关民族整体素质的大事来做”。
当时，媒体造势颇盛，列举了各种游客陋习和改变对策，还邀请各路专家分析点评。只是热闹过后，一些通病如今依然存在：说话大嗓门、手下不留情……
“旅游行为规则分成国内和国外本身就很可笑，不是应该到哪儿都一样吗？”王健民认为，要改变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首先要定义什么是不文明行为。但官方在制定那些文件时本身就概念不清，以至于虽然宣传声势浩大，最终只沦为一种形式，实际并未起到多大效果。
曾几何时，英国人对美国游客的印象也不怎么好，认为他们说话大声、衣着随意。为提升美国人在海外的国际形象，2006年，美国国务院推出了一份《美国人海外旅行行为准则》，内含16条礼仪忠告，包括言谈举止应谦虚谨慎、说话的同时要注意倾听、不要把谈话变成演讲、放慢速度、说话声音要低等。每一条后面还给出解释，例如说话声音大往往被认为是夸夸其谈，语速太快会被视为咄咄逼人和具有威胁性等。“准则里没有颐指气使地使用‘不准’等字眼，而是跟本国的纳税人慢条斯理地阐述其中的道理。”王健民说，我们的公约制定是否也能接接地气？
另外，将国内游客的不文明行为统归到“劣根性”有失偏颇。按性质分类看，有些行为是涉及法律法规，比如在希腊参观古迹，游客如果随便捡块石头带走留作纪念，就可能被警察逮捕，以盗窃文物罪论处，因为石头很可能是某个古建筑上掉下来的碎片；有些是公德素养缺失或长期社会环境浸染下形成的卫生陋习，不能指望一朝一夕就能马上扭转，需要时间加以正确引导；而有些纯粹是文化差异导致，本身并不存在是非对错的问题。
埃及卢克索神庙的导游亚瑟王虽然对文物上的中文涂鸦感到吃惊，但当时还反过来安慰中国游客说：这不是你们的错，这一定是哪个导游的错，导游应该阻止。“埃及导游的自省比中国人的反应明智多了。”王健民再三强调，板子不能只打在游客身上，最重要的是国内政府部门和旅游企业自省是否存在失责失职，而不是站在游客的对立面。
“一心想到国外去丢人现眼的恐怕没有，很大一部分是不知道或者不懂。很多问题其实一句话就能解决。”王健民认为，旅行社事前的有效提醒和立规矩十分重要。
上世纪90年代末一个中国旅游团到白宫参观，进去以后有一个中国游客吐了一口痰在地板上，结果所有中国游客都被请了出去。“这件事情给了美国导游一个提醒，就是进入美国重要建筑时，千万要对中国游客多作一句提醒。”
再比如，日本旅行团中，说好的行程安排就绝不会因为个别团员自由散漫而改变。如果有团员没有按照规定集合时间返回，导游绝不会等；事后团员若赶回车上，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向其他团员致歉。看似不通融的做法，其实是尽职责的表现。
有时候，提醒和规矩是触目惊心的。无论是巴黎街头的中文标语“请勿喧哗”，首尔自助餐厅的“请勿浪费”，泰国王宫洗手间的“请便后冲水”，抑或纽约地铁站内的“请勿插队”，都在以一种尴尬的形式教育那些修养欠佳的中国人。尽管不少中国人看了心里不舒服，但确实对不文明行为起到了一定遏制效果。
旅游文化慢半拍
中国出境游市场出现井喷，从2005年左右开始。但不少现实例子表明，国人的经济实力快速提升，旅游文化却没有跟上发展的脚步。
王健民说，曾有泰国五星级酒店的总经理惊讶地对他说，北京来的某个旅行团的游客，一个人早餐要了7个煎鸡蛋吃。“有些游客并不具备参加出境游的素质，但也变成了国内超高速旅游发展的一部分，甚至分期付款都可以出国，这些超前消费的引导是错误的，会让整个旅游市场的秩序出现混乱。”
在电影《人在?途》中，王宝强扮演的农民工第一次坐飞机，要求空姐开窗户透透气的情节让人啼笑皆非。但现实生活中，确实有这样叫人哭笑不得的事。
前年在去马尔代夫的航班上，坐在王健民前排的是一对年轻情侣。胖胖的小伙子转头问他：“大哥，飞机上可以要免费饮料喝吗？”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王健民好奇，为什么第一次坐飞机就选择去马尔代夫？对方回答，旅行社的人推荐要赶紧去马代，不然那些岛“明年就沉海里了”，“恐吓式营销”让小伙子立马支付了人均一万六的报名费，带着女友来体验。
这不免让王健民想起与美国费城一名幼儿园教师的对话，对方的收入并不算低，但当被问及是否去过中国时，她说“中国对我来说是一个遥远的梦”。
事实上，不少被“噱”出国的游客并不真正懂得旅游。王健民打比方，同样去海滩度假，法国人、俄罗斯人在度假屋一待就是十天半个月，晒太阳看书放松，然后高高兴兴回家；针对中国游客的套餐，最畅销的是住四夜，还是两天沙屋两天水屋轮换着住，晒了三天太阳就觉得乏味，岛上没有卡拉OK等设施……
有时候，也难怪游客难以体会旅游的精髓。埃及旅游局曾经组织中国旅行企业的考察团到著名景点参观。“其他国家的游客到我们神庙来都看得津津有味，中国考察团的游客却觉得那些石头没什么好看，待在车里不愿出来，就等着吃饭购物。”埃及旅游局的官员不解地问王健民，“怎么会这样，如果他们本身就不热爱旅游文化，又怎么能组织中国游客到这里来欣赏呢？”
经济与文化发展成为一对跛脚，结果就是，游客到了景点也只是形式上到此一游，对于文化历史的内涵不走心。渐渐地，中国游客的面孔成了只会抢购奢侈品的暴发户、不遵守公共秩序的破坏王……
文明行为共同养成
神庙刻字新闻之后，有人专门罗列了“到此一游”的现象。中国古代，文豪才子喜在景点赋诗题词，唐代诗人崔颢登临武昌黄鹤楼，在壁上题写的《黄鹤楼》成为传世经典，手痒的李白见了不得不打消题诗念头。
西方喜欢“到此一游”的名士也不少，比如拜伦游览瑞士西墉城堡时，曾写下长诗《西墉的囚徒》，变成人文一景，官方还用玻璃罩把他的签名保护起来。在希腊著名的波塞冬神庙的一个石柱上，同样有拜伦签下的大名，寻找拜伦的手迹如今已成了众多游客到此之后必做的事。
南非的好望角灯塔旁，有一个标志牌，写着这里距离世界各地著名城市的距离。标志牌旁边有一块大石头，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世界各国的游客的涂鸦。
西雅图有一面口香糖墙，被称之为全世界最为恶心的“到此一游”。因为这里以前有座剧院，人们在等演出的时候无所事事，就会把嚼过的口香糖给粘上去，甚至还会做包括自己名字在内的各种造型……
“刻字题词并不只是中国游客的行为，是游客都会存在这个问题。”王健民说，倘若能对这样的行为习惯作有意识的引导，反而会变成有趣的事情。像尼泊尔的“登山者酒吧”，主动为顾客提供脚丫子形状的纸牌，让准备去登山或者已经回来的人留言，然后贴挂在酒吧的各个角落，反而显得很有意义。
学者葛剑雄认为，游客想通过拍照、留言等方式在旅行中留下个印记是正常的心态，没必要过度解读为炫耀或占有，“既不要掉以轻心，也不要过于严重化”。如果能在不影响风景、不破坏文物的前提下，因势利导，开辟让游客抒发、宣泄“到此一游”情绪的场所，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不久前，河南尧山中原大佛景区就辟出指定地点，提供笔墨，供游客题写留言。
防范不文明行为，关键还是靠长期的教育引导和严格的规章制度。葛剑雄指出，教育一方面是指整体的基本素质教育，另一方面是在游客旅游前进行有针对性的知识普及。在西方比较发达的国家和地区，在国内旅游和出境旅游的发展初期，政府都有一些积极的引导措施，以教育引导辅之必要的管理手段来进行。
在这方面，日本的一则故事值得深思。2008年，日本社会发生了一起轰动一时的“到此一游”事件。日本一位高中棒球教练和分属几个不同大学的一群学生在游览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古迹圣母百花大教堂时，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教堂的大理石墙壁上。没多久，一位日本游客来这里参观，看到这些涂鸦非常愤慨。他把这些日本名字拍了下来，然后以匿名的方式将照片寄到了这些游客的学校。日本媒体迅速跟进报道了此事，有3名学生受到的处罚较轻，他们写了道歉信，被勒令停学两周，并接受了多次训导。另一位女大学生则被校长直接带去了佛罗伦萨，在当地的市长办公厅向教堂负责人道歉。此事弄得教堂负责人半感动半疑惑，历史悠久的教堂一直被“到此一游”所困扰，而日本游客是来道歉的第一人。
教育引导的同时，佐以管理的手段也非常必要，新加坡的狠狠罚款早已是世界文明。同样是文明古国，埃及新的古迹保护法案规定，对破坏神庙、古雕像者，最高可以罚款10万美元，并判处无期徒刑。俄罗斯今年5月7日再次大幅提高了违反历史文化古迹保护规定的罚款数额，对个人的处罚将由最高1500卢布（约合人民币300元）提高到20万卢布（约合人民币4万元）。 按照我国法规，对于刻画、涂污或者损坏文物尚不严重的，由公安机关或者文物所在单位给予警告，可以并处罚款，罚款数额为200元以下。唯一例外是长城，在长城砖上刻画、涂污，如造成严重后果，将对个人处1万元以上5万元以下的罚款。
钱买得到旅游项目，买不来旅游范儿。文明行为的养成，其实是管理部门、旅游企业、游客三者共同成熟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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