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记忆还剩多少
“现在的幸存者中,年龄最大的有90多岁,最小的76岁,平均每年,都会有几十个人故去……”
记者|王若翰
慰安妇万爱花的离世,又为历史关上了一扇窗,82年前开始的一场战争,及与之相关的暴行,随着当事者们的纷纷离世,逐渐被尘封。
你可能无法想象,那些战争电影中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的蓝本是何模样。在侵华战争中饱受蹂躏的中国慰安妇,被侵略者掳往日本强迫劳作的中国劳工,经历大屠杀在屠城中失去亲人的南京老人,当这些人物从电影胶片的黑白画面里走出,出现在你的面前,历史仿佛也被拉近到可以触摸。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个群体必将越来越小,也许,最后,只在过往的页面上,留下一丝浅淡的划痕。
亲历者的梦魇
战争的记忆是什么?对于二战中被掳往日本的劳工房照顺来说,是午夜梦回时的一阵惊悸,以及一段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秘经历;而对于其年过半百的儿子、儿媳来说,那只是一件掉了扣子的军大衣。
房照顺生前的旧居,位于济南市长清区归德镇的一处小巷子里,2001年,80岁的房照顺去世,而今,这里住着的是他的儿孙一家。
时逢“九一八事变”82周年之际,房家的小屋里聚集了许多前来采访的记者。按照媒体的评价标准,作为济南地区在侵华战争中被掳往日本的劳工,房照顺具有典型的代表性。在儿媳为其保留的遗物里,至今还有一件他在神户做码头搬运工时,日本人发给他的绿色军大衣。
房照顺的儿媳刘长珍,是一名退休小学教师,1979年嫁入房家。面对媒体,刘长珍显然是经验丰富,如数家珍讲述着关于公公的传闻。“我嫁到这里后,有一次整理家里的东西,看到了这件军大衣,知道老爷子以前下过日本,这里的老邻居也都知道他的那些事情。我丈夫房士忠是他的小儿子,他跟我们一块住,所以这些事有时会跟丈夫说。我那时在学校教书,一星期回来一次,所以不太了解。”
据刘长珍回忆,自己刚刚嫁入房家时,曾一度因为听见公公在半夜里发出呜咽声而害怕,后来私下问过当时还在世的婆婆,婆婆告诉她,老爷子自打被抓到日本当了劳工回来后,就作下了这样的毛病,经常睡觉时这样,有时甚至会全身冒冷汗。除此之外,能证明公公曾在日本做劳工的,就是那件没有里子的深绿色大衣。“老爷子那时说,他们冬天夏天就穿这一件衣服,晚上睡觉也是盖着这个。听说这衣服上的扣子是铜的,解放后的困难时期,老爷子的一个远方亲戚来,偷偷把几个扣子剪下去卖了。”刘长珍一边说着,一边向记者们展示着大衣上原本该缝有扣子的地方。
如果没有1994年河北大学刘宝辰教授来函一事,房照顺的日本劳工经历,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从记忆中淡去。1994年,国内一些专家、学者,为了收集侵华战争时期被掳往日本的劳工资料,联系到了房家,当时很多民间团体,也在积极组织为侵华战争中的中国受害者申请国际赔偿。在儿子房士忠的操持下,房照顺对自己在何时何地被抓到日本,在日本宣布投降后,又通过何种途径辗转回乡的经历做了详细陈述,由房士忠代笔,向河北大学马列教研室,及当时刚刚成立起来的“山东省被掳往日本劳工联谊会”提交了材料。
随后的1995年,应日本某民间团体邀请,房照顺到济南出席了一次与中国被掳往日本劳工有关的活动。据刘长珍回忆,那一次,公公在济南的宾馆里住了两三天,回来时,还带了宾馆里的一次性小梳子、小香皂。而也正是在那次之后,街坊里开始有了关于公公曾在日本成家,有老婆有儿子的传言。“那次之后,很多邻居都拿这些话挤兑他,他都不好意思了。”刘长珍告诉记者,一直到去世,公公房照顺对这样的传言始终否定。
对于房照顺是否在日本成家一事,在记者的后续走访中,其侄子房士臣告诉记者,老爷子后来曾经私下里跟一些老邻居坦白了这件事,承认自己在神户当劳工期间,曾经和一个日本女子生下一子,1995年来济南的日本团体,正是受其在日本的儿子委托,来华寻找生父。但房照顺觉得此事羞于启齿,加之他当时已是古稀之年,膝下已有三儿两女,所以在面对日本寻亲团体时,并未说实话,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此事辗转传到房士臣耳中时,老人已经过世。“如果我早点知道这事情,一定会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去认亲。”房士臣告诉记者,自己的父亲房照坦当时是与叔叔房照顺一起,在济南被日本人抓去当劳工的,但被捕之后,兄弟两人被分开了,到日本后,在不同的地区当劳工,直到回国后才又重逢。因此,对于叔叔的那段经历,父亲也不知道。
后人们的盘算
战争的记忆是什么?对于89岁的张景泉来说,是年少时的一场遭遇或冒险,后来却变成各路媒体、领导上门探访的由头;而对于他的女儿张君文、儿子张新文来说,却是一场奔波了多次,最终也没有拿到赔偿款的“白忙活”。
张景泉的家,位于济南市市中区党家庄镇的邵而东村。当地陪同采访的“山东省被掳往日本劳工联谊会”副会长韩建平告诉记者,就目前掌握的资料看来,张景泉是济南地区曾被掳往日本的劳工中,唯一一位在世的人。
记者了解到,张景泉目前的生活状况并不尽如人意。“快90岁的老两口生活在一起,儿女都不跟他们住一块,老太太又是中风小脑萎缩,躺在床上很多年了,吃喝拉撒全靠张景泉照顾。”中秋将至,记者在韩建平的指点下,购买了一些食品,叩响了张家的门。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天张景泉的二儿子张新文和小女儿张君文都在,母亲在一个月前刚刚过世。当记者说出来意,小女儿张君文立刻表现得十分反感:“我不想讲了,没啥好说的。十多年前就有人到这来问老爷子的事情。我说也说了,老爷子的材料,被抓到日本整个是怎么回事也都写明白了,给了市里一份,给了日本来的人一份,还给了你(指韩建平)一份,说是要跟日本打官司,让他们赔钱。我领着老爷子坐车上济南市里,跑了好几个地方,后来我听说有的人家都拿到钱了,我们家一分钱没捞着。”
气氛陷入僵局,济南市政协文史委前办公室主任秦一心和韩建平试图跟家属解释。一些人拿到的日本方面赔偿,并不是日本的政府行为,而是一些当年容留中国劳工的日本企业自发的赔偿行为。中国劳工被掳往日本后,被分散在不同地区不同企业,因此,一些企业只对当年自己征用的劳工进行了赔偿。
这样的解释显然不能让张景泉的子女们满意,张新文表示:“同样是在日本当劳工的,有的给了10万元赔偿,有的没给,我们不管是什么公司,总之是没人给我们出面,这个钱再拖几年,人都没了!”张君文也表示:“这事情在一开始时,我们也很积极,听说济南市有替劳工争取权益的事,我陪着父亲去,结果去了几次,钱也没拿到,我们当然灰心丧气,说不定是钱被上面什么人给扣下了。”
韩建平告诉兄妹二人,自己的父亲也是侵华战争时期被掳往日本的劳工,而且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去了,自己担任“山东省被掳往日本劳工联谊会”副会长,为的是给劳工们讨权益,但这么多年来,自己也没有拿到一分钱的赔偿。韩建平还提到,大约在四五年前,张氏兄妹曾以父亲的名义,接受过一个香港慈善组织分发给在世劳工的1000元慰问款。
此时,一直不吭声的张景泉老人,突然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对在场的人吼道:“说个么子!该死就死,该忘就忘!”说罢,一个人进了旁边的小屋。听到此话,张君文脸上掠过一丝讪讪的神色。
张君文走后,张新文向记者表示,父亲之所以不愿意提这事情,是因为拿不到补偿款,心里失望。张新文说,父亲在1945年日本投降将他们送回中国后,家都没回就直接参加了解放军,还经历过抗美援朝战役,一直到转业后才成家有了他们一众兄妹。但现在,父亲拿到的社会保障却比普通人低很多,父亲80多岁早已不具有劳动能力,却申请不到低保。
一座城市的战争记忆
战争的记忆是什么?对于南京城里一众耄耋的老人们来说,是6个星期的艰难记忆;而对于现在走进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年轻人们来说,那只是一句并不深刻的感叹——“好惨啊!”
侵华战争中受创最深的城市莫过于南京。从1937年12月13日日军攻占南京开始,到1938年2月,6星期的时间里,共有约30万以上中国平民和战俘被日军杀害,约2万中国妇女遭日军奸淫,南京城的三分之一被日军纵火烧毁。事隔76年后,这座城市里依旧有一部分经历过大屠杀的见证者还活着。2013年9月20日,在位于南京城西江东门茶亭东街的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门前,记者见到了79岁的大屠杀幸存者佘子清。
这是一位精瘦的老人,身穿纪念馆统一工作服,佘子清摘下帽子,指着自己头上一处疤痕告诉记者,这就是那时被日本兵用枪托打的。佘子清有些谢顶,光秃秃的头皮上,一道疤痕显得尤其突兀。
“那一年我4岁,住在夫子庙。日本兵进城之前,有人听到了消息,告诉我们赶快跑,能往哪跑往哪跑。我的父亲带着我和我的哥哥妹妹,躲进了当时位于西康路33号的美国领事馆,我的母亲因为心疼家里的细软,坚持留在家里守着,结果惨遭日军杀害。”虽然已经年近80,讲起儿时的惨痛记忆,佘子清还是有些激动。
佘子清告诉记者,在大屠杀的6个星期中,即使是躲在美国领事馆里的人,也并不能确保安全。“日本兵经常来到领事馆,跟美国人交涉,要求找出两种人,一种是额头上有一道勒痕的人,这类人被怀疑是当时民国的军人,勒痕证明他们曾经戴过军帽;另一种人是手上有老茧的人,日本兵认为这也是军人拿过枪的标志。”佘子清告诉记者,日本兵只要发现像国军的人,就会立即将人从领事馆里带走。
在佘子清的记忆中,这些人只要被带出领事馆,就会被马上处决,有时,甚至是刚走出领事馆的大门口,立即就被日本兵一刀从脑后砍死。也正是在一次探头出去看杀人的时候,一个日本兵发现了躲在门后的佘子清,一枪托打下来,给他的头顶留下一道不可磨灭的疤痕。“趴在门口看杀人,是因为我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真实的杀人场面不像现在电视电影里拍的那么血腥,有时就是人走在前面,日本兵从后面开一枪,那人就倒下了,没有什么鲜血喷溅的场面。但现在回想起来很后怕,一条人命,前一秒钟还走着路,后一秒就倒下死了,无声无息,那才叫恐怖。”
大屠杀结束后,日本侵略军开始了对南京长达8年的统治,虽然大规模的屠城暂告一段落,强奸、杀戮却每天都在上演。
这样的经历,在佘子清的心里打下了深刻的烙印。“虽然那时候南京城里也有一些日本人,他们不穿军装、不拿枪,但我还是能一眼看出他们是日本人,因为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殖民者凌驾于被殖民地区之上的傲慢,直到今天,我还能回忆起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佘老告诉记者,他经常看关于南京大屠杀题材的影视作品。“《南京!南京!》那部电影我觉得拍得不错,但也有要改进的地方。电影里关于强奸女性的场面太多,我觉得太多这样的镜头,年轻人看了不好。我觉得迄今为止任何一部反映侵华战争的片子,都没有把日本兵当时的那种残忍表现完全。前段时间,央视批评了一些粗制滥造的抗战剧,我个人也对这种胡编乱造的电视剧很反感,导演根本不尊重历史,只知道找几个长得漂亮的女演员让人看着好看,把抗战剧都拍成偶像剧了,这是对历史严重的亵渎!”
佘子清对记者讲起,日本投降后,当时滞留在南京城的日本兵马上没有了昔日高高在上的嚣张气焰,尤其是广岛和长崎被原子弹轰炸后,一些日本移民不得不哀求昔日被他们压迫的中国人,收留他们的妇女和儿童。在佘子清看来,当时那些日本人也很可怜。
2004年3月1日起,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开始对群众免费开放,此举一经出台,前来参观的游客人数骤然增多,与之相伴的不文明行为也越来越多。“很多游客,尤其是年轻人,没有经历过战争,对于大屠杀这样的悲惨史实,没有切肤之痛,因此会在纪念馆里嘻嘻哈哈,抽香烟、嚼口香糖,甚至跟雕像搂搂抱抱照相,很不严肃。作为大屠杀的幸存者,看到参观者们在纪念馆里的不文明行为,我很气愤。”因为这个原因,佘子清和另外3名幸存者找到纪念馆馆长,主动要求担任义工,那一年,佘子清70岁。得到馆长的同意后,4人除每星期一闭馆外,每天都到纪念馆为游客做讲解。“后来,年纪越来越大,体力上有些吃不消,就换成4人轮流值班。如今,4个义工只有我还活着,那三个都已经不在了。我现在每星期也只有星期五来一天。”
据佘子清回忆,去年12月13日的纪念南京沦陷日当天,纪念馆例行的纪念活动中,有200多名大屠杀幸存者出席参加,而截止到今年的上半年,幸存者人数只剩下100多人。“现在的幸存者中,年龄最大的有90多岁,最小的76岁,平均每年,都会有几十个人故去……”
连接:
在参观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过程中,记者发现,很多战后来到中国忏悔的日本老兵,大都出身于农民或渔民家庭。换句话说,在战争之前,他们也是一群普通人,而并非天生的嗜血恶魔。也许在受到天皇召唤的那一刻,他们心里怀有的仅仅是年轻人希望报效国家的理想,一种想要证明自身勇敢的迫切渴望,在那时,他们并不真正了解战争。在一首首雄壮的军歌中,在笔挺英武的军装里,他们受到了莫名的鼓舞,于是,雄性好斗的本能开始骚动,这样的骚动,使之后的杀戮,成为了一种集体无意识行为,在这样的集体无意识中,神经的亢奋开始让人性休眠,使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统治者的煽动下,变得越发疯狂。
没有任何一个民族是天生的侵略者,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天生的魔鬼。而战争的残酷,正在于它可以将一群平凡的普通人,在一个特定时间内,催眠成杀人不眨眼的疯子。“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所做的事情,真的是太可怕了。”这是很多日本老兵,在忏悔中共同提到的一句话。
按照记者原定的计划,此次的南京之行,本来还要走访一位名叫张秀红的老人,在南京大屠杀中,日军曾多次对她实施性暴力。但佘子清告诉记者,随着年龄的增长,张秀红的身体状况欠佳,考虑到每次回忆起当年的遭遇,她都会情绪异常激动,建议记者不要去打搅。“对于一个经历了战争苦难的老人来说,拥有一个平静、安详的晚年,或许比站出来控诉侵略者的暴行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