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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乳业调查报告

日期:2013-10-26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只有让奶农通过养牛产奶致富奔小康,才可能实现有产者有恒心,有尊严的奶农生产有信誉的食品。

撰稿|嵇晓雄 吴 愔


  中国乳品行业症结何在,良方何在?今年7月,一个以中国农村问题研究专家、企业管理专业教授为主要成员的考察团考察了荷兰乳品产业的“合作社一体化”组织模式,以及“全产业链食品安全自律体系”。
  考察团选择以荷兰乳业为研究样本,还有如下考量——
  业界普遍认为,中国乳品行业发展的制约因素是人多地少、资源匮乏。然而,荷兰的国土面积仅相当于浙江省的3/5,乳制品出口量却居世界第二。
  事实上,荷兰这片只比台湾稍大一点的土地还要高效支撑花卉、马铃薯、西红柿、猪肉的生产,出口量同样位居世界前三,并奇迹般地诞生了13家世界一流的跨国食品企业。
  改革进入了深水区。很多“石头”都“摸不着”了。需要“造桥过河”。剖析荷兰乳品业的成功经验,也许能给我们一座“桥”的展望。


谁是奶业的主人?


  荷兰皇家菲仕兰坎皮纳乳业合作社董事会主席皮特·波尔在当地一家奶牛农场会见中国考察团。波特先生推门走进农场餐厅的时候,带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这是厩舍中的奶牛在排泄。
  “我叫皮特·波尔。我有三个身份,合作社董事会主席、家庭奶牛场的农场主、两个孩子的父亲。每个星期的周一到周五,我担任菲仕兰坎皮纳的领导工作。周六和周日,我会照顾自己的家庭农场。”
  波尔的介绍,展示了中、荷两国乳品行业截然相反的现状——在中国“公司+农户”的模式下,农民是弱势群体,奶农处于乳品产业链的最底层。在荷兰合作社一体化模式下,奶牛农场主不仅拥有自己的家庭农场,还通过组织合作社,成为跨国乳品公司的股东。
  奶农是奶业的主人和老板。职业经理只是为他们服务的“打工者”。
  这是和中国乳品产业结构的最大不同。
  2012年,菲仕兰坎皮纳合作社共有1.9万名奶牛农场主,占荷兰同业规模的70%。菲仕兰坎皮纳公司在全球38个国家设立分支机构。产品线包括奶酪、黄油、液态奶、配方奶粉、基础原材料。产业链从农业生产延伸到工厂加工、国际贸易、商业零售。
  去年,菲仕兰坎皮纳公司的营业收入是103亿欧元,在世界乳制品行业排名第五。供应中国市场的美素佳儿奶粉,销售金额20亿元人民币。
  在菲仕兰坎皮纳的合作社一体化组织模式中,并存着三种所有制形式。会员农场为家庭所有制。公司实行有限责任制。合作社是一种农民为集中使用和优化配置资源自愿、自发形成的商业自治组织。会员农场主的激情是生产安全优质的牛奶。公司的热情是加工、销售乳制品,提高牛奶的附加值。合作社本身没有营利目标,其职能是保证公司全额收购会员农场主生产的牛奶,把公司的经营利润返还给会员农场主。
  在整个经济体中,因为土地所有制是“私有”的,“恒产有恒心”,会员农场的诉求是稳健经营,靠诚信做出声誉而世代传承,他们一旦加入了“合作社”,后者就以股权为纽带,将双方捆绑成“一体化利益共同体”。
  “而我国‘公司+农户’模式是一种通过供销合同形成的商业合作关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党国英说,散沙一样的奶农没有稳定的“祖田归属感”,也没想过稳定地传承,往往“能赚就做,不赚就跑”,这是思考中国乳业为什么“欲振乏力”的原点,从这个原点出发探讨诸多相关问题的症结,才是“深水区思考”。
  此间值得关注的是,皮特·波尔是通过层层投票选举当选为合作社董事会主席的。
  “作为董事会主席,您的年薪是多少?”乔治·华盛顿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肖知兴教授问。
  “没有年薪。在我为合作社服务的时候,合作社仅仅为我的农场提供两位雇工的工资。他们帮我打点100多头奶牛。” 皮特·波尔回答。
  那么,以家庭农场为基础的合作社一体化的组织模式,是如何保障和提高农民收入的?这是中国考察团专家急于想了解的问题。
  保障和提高农民收入,对整个食品安全体系意义重大。只有让奶农通过养牛产奶致富奔小康,才可能实现有产者有恒心,有尊严的奶农生产有信誉的食品。相反,如果企业在收购牛奶时压级压价、坑农损农,作为报复,奶农在饲料中作祟,在牛奶里掺假,那么,中国的乳品安全体系就永无根基可言。
  这是一个在统计学意义上的荷兰中等规模家庭牧场——85头奶牛,年产72万公斤牛奶,农场主全职管理运营家庭农场。
  这个家庭农场没有雇工。牛奶运输的工作由合作社统一承担。牧草收割、牛粪外运、牲畜防病、技术指导、设施维修等辅助性的工作,都外包给专业的服务公司。农场主夫妇每天最累的工作是使用半自动化的挤奶机,早晚两次为奶牛挤奶。
  2012年,这个农场出售牛奶的主营业务收入达到26.4万欧元;出售牛犊、牛肉的收入达到2.6万欧元,总计营业收入29万欧元。农场净收入5.1万欧元。来自乳品公司的分红1.3万欧元。
  “菲仕兰坎皮纳”的总监阿瑟认为,合作社对于奶农利益的保护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确保乳品公司用高于市场水准的价格收购会员农场的牛奶。无论会员农场当年产量是多少,都要保证全部收购。
  第二,通过参与公司的分红,奶农们可以分享到乳制品加工、批发、销售环节中的工业和商业利润。
  2012年,来自公司的分红对于这个家庭农场而言同样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没有这个20%分红,农场主夫妇的收入在荷兰全国而言属于中等以下。有了这部分收入,他家的生活就是中等水平,与一般城市中产阶级相仿。


怎样保障乳品安全


  在合作社的主导下,家庭农场主成为整个乳品产业链的主人,是荷兰奶业的特点,也是荷兰奶业质量安全体系的起点。复旦大学企业管理系主任苏勇认为,如果说我国食品安全体系的特征是“他律”,那么,荷兰食品安全体系的亮点就是“自律”。近年来我国乳品安全事故频频,不仅仅因为奶农的“无知无畏”,主要原因其实正是“大公司”的利欲熏心。且看在合作社制度下,菲仕兰坎皮纳又是如何管理好1.9万会员农场的——
  彼得42岁,在他帮助父亲经营家庭农场20年后,才在2年前成为农场的继承人。目前,他和妻子抚养3个孩子,管理140头奶牛和85公顷牧场。2012年的净收入可以达到9.5万欧元。
  在考察团来到彼得家里的时候,他的大女儿骑着小马驹伴着奶牛遛弯。稍小一点的儿子戴着头盔,坐在电动赛车上,在奶牛棚门前扮酷,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由老人照料着晒太阳。和所有会员农场一样,彼得的家庭农场也实施KKM——一个专门针对家庭牧场的全面质量管理体系。中国考察团专家注意到,彼得家每一头奶牛耳朵上,都有一块数字化的标志牌,这是荷兰全国统一的“奶牛身份证”。在每一头牛的脖子上,都挂着两个“大铃铛”,这是24小时生命特征记录仪。每头牛的呼吸、心跳、体温、进食量、散步距离、休息时间和反刍情况都会通过这个仪器记录下来,通过无线网络发送到相关的实验室。一旦发现哪头奶牛健康出现问题,就可以及时治疗,并且把这头牛所产的奶倒掉。
  彼得和他的夫人正准备启动20多台半自动化的挤奶设备为奶牛吸奶。彼得告诉我们:“还有一种全自动的挤奶机器人,它会在挤奶过程中快速化验牛奶的关键指标,提示操作人员及时倒掉不合格的牛奶。”
  彼得农场每天的产奶量约为3000公斤。合作社的恒温牛奶运输车每3天收购一次奶。为了降低运输成本,这辆大型运奶车还要同时运走其它2家农场的牛奶。
  在从农场存奶罐抽取牛奶的时候,运输车驾驶员会拿出一个带有GPS定位装置的容器,为牛奶取样。彼得告诉我们,这是为了与驾驶员的手工记录进行核对,双重确定这些牛奶是哪个家庭农场生产的,特别是在牛奶质量出问题的时候找到肇事者。
  牛奶的标本送到两个不同的实验室。公司质监部门的实验室,偏重食品安全指标的检验。独立的第三方实验室除了安全检验外,还要检测牛奶中的营养成分等更多指标。实验室的检验结果,为合作社按质论价收购牛奶提供依据,也为奶牛育种公司、兽医站提供信息。
  两个实验室的工作是“背靠背”的,为安全生产提供了双保险。由于检测结果长期保存,并且实时分享给农户、育种公司、兽医站,因此,隐瞒安全质量问题的难度就非常大。
   “如果牛奶被查出不合格呢?”
  “麻烦会很大。”彼得说,“一般的不合格会扣钱。严重的不合格,整车牛奶都要倒掉。”
  倒掉一车牛奶,不仅意味着一个家庭农场3天的经营颗粒无收,肇事的家庭农场还要赔偿其他两家各3天的全部牛奶产量。再加上清洗牛奶车、储运罐的花费,一个农场为一次不合格付出的代价,约为全年营业额的3%,农场全年净收入的15%。如果以2012年的牛奶收购价计算,直接经济损失超过1.2万欧元。
  如果一年内2次达不到安全标准,合作社将拒绝收购牛奶,保险公司将拒绝为经营活动承保。农场将会破产。奶牛可以出售,但一定是贱卖。牛棚、化粪池、辅助设备都不得不废弃……需要强调的是,贿赂任何一级的职能部门的行为在荷兰都是重罪。
  从表面上看,菲仕兰坎皮纳严管、重罚的思路与我国一些专家的政策建议基本类似,但简单地照抄照搬,效果或许并不明显。
  我国“公司+农户”的模式,是一家公司管理成千上万的奶农,这些奶农有的与公司心存芥蒂,有的质量意识不尽如人意,在这种情况下,管得越严,罚得越狠,越会陷入“法不责众”的困境。菲仕兰坎皮纳合作社代表绝大多数合规经营的奶农惩罚极小部分“害群之马”,抓得越准,罚得越快越重,就越能体现公平公正,越能代表绝大多数人的根本利益。


乳业现代化路在何方


  我国一些大型乳制品企业认为,所谓现代化,就是大规模资金投入、大规模资源聚集、大规模机器生产。但荷兰乳品业界的观点明显与此相左。近年来菲仕兰坎皮纳正在举全合作社之力推出“户外放牧计划”。
  荷兰瓦格宁根大学范霍伊东教授指出:“农业现代化的方向不是把奶牛关进整齐划一的工业化设施,而是在现代科技的帮助下,让动物重返自然,按照动物的天性生活。”
  在当地农场主的心目中,户外放牧计划不仅反映了“爱动物如家人”的人道主义情怀,同时更有实际的经济效益。
  小牛出生后有足够时间呆在母牛身边,至少3天时间享用牛初乳,可以从小提高牛的体质;让母牛生活在开放的牛舍中,与同伴朝夕相处,减少奶牛的焦躁情绪,提高受孕率、泌乳率。禁止用激素为奶牛催奶,同样避免了人在喝牛奶时食用激素……
  如今菲仕兰坎皮纳70%的奶农已经参加了户外放牧计划,新鲜的牧草、新鲜的空气和必要的运动,可以明显提高奶牛的体质。2012年,为了鼓励奶农户外放牧,合作社提供了4500万欧元的奖金。这个金额大约相当于当年公司营业利润的10%,净利润的20%。
  反观我们,由于难以控制散户养牛的牛奶质量。近年来,我国知名的乳品公司纷纷放弃“公司+农户”的牛奶生产模式,改由公司直接建设和管理养殖规模全球罕见的“万头牧场”。万头牧场带来的问题是,奶牛密度超过环保技术、动物防疫技术能够承受的极限,农田污染严重,牛奶产品存在抗生素残留过高的隐患。
  我国专家认为,每饲养一头奶牛,需要3亩土地为其提供饲料、消纳粪便。荷兰科学家坚持认为,按照欧盟的环境标准,每头奶牛通常需要均摊到7-10亩土地,才能保证生态平衡。
  为什么面对生态问题,中荷两国同行的意见分歧如此之大。党国英研究员认为,深层次的原因仍是两国土地制度不同。
  我国万头牧场的建设用地,是奶业公司在地方政府协调下廉价获取的,而且只有使用权,没有产权。荷兰的家庭农场主,则是土地产权的所有者。农场主安通估计,他家150公顷牧场土地,价值400万欧元。土地与厩舍、奶牛的价格比为8:4:1——土地是他最宝贵的财产。牧场土地、年销售收入、税后利润的比率为30:5:1——因为短期的经营利润而污染了土地,安通绝不允许这么做!
  那么,对我们来说,荷兰的经验可学、可用吗?
  我们走访菲仕兰·坎皮纳品控部门和当地农业大学后发现,农户、合作社对食品安全的重视程度,与其行业平均生产规模有极为密切的“正相关”关系。饲养规模10头牛以下,主要防止牛奶中的有害成分;20—30头时,关心营养成分和过程控制;50头牛以上,开始讨论可持续发展。
  我国奶农和中小型奶牛养殖场平均饲养5-8头牛,专家认为,用3-5年时间提高到30头——也就是迈过全体生产者都来自觉重视食品安全的核心问题的门槛——从奶农的技术、技能积累上完全可行。
  此外,合作社组织值得提倡。我国的《农业合作社法》如能以明确的条文支持合作社组织吸收合并,形成跨地区的规模效应,则发展速度也有望加快。
  但我国农民和农村经济的底子薄,积累少,发展资金从哪里来?
  在农村土地产权制度改革尚未突破,农村金融发展滞后的情况下,专家的建议是:1. 国家成立专项基金,扶持适度规模的家庭奶牛农场和乳品合作社、合作联社。
2. 合作联社发展壮大后,与国有控股的上市乳品集团整合,国家专项基金伺机退出。
3. 为了提高合作社在乳品集团中的话语权,部分国有普通股转化为不含表决权的优先股。只要农民真正具有话语权,农民的利益和农业现代化的动力就可以得到保证。
  改革进入了深水区,需要“造桥过河”。荷兰合作社的成功经验难道不值得我们“过河”前借鉴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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