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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上的上海旧梦

日期:2014-07-03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1862年,跑马总会在英国驻沪领事的支持下,又占地400多亩辟筑第三跑马场。如此炒地皮的手段,在无言的地图上都留下了痕迹,也记录了上海城市化的进程。

 

记者|姜浩峰
 
       “再也不买了,再也不买了。”年近八旬的山下和正老人漫步在东京的旧书店,一边嘟囔着“不买了”,一边还是缓缓地掏出钱包。年近八十的山下和正,在1970年代是知名度不输安藤忠雄的东京大建筑设计师,如今,老人家却摆弄起了小东西——在设计灯具之余,把玩着上万张古旧地图。年轻时,建筑设计师山下和正名声在外,现在,他的朋友们只知道他嗜图如命。最近,老人又收购到一张旧上海地图,为他自己10700多种旧地图的收藏再添一品。
  由于不久前进行了心脏搭桥手术,老人没能登上前来上海的班机。原本,受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邀约,他应该前来上海,参加“人类记忆与文明变迁——沪、港、澳记忆工程”会议。虽然不能前来,山下和正还是通过电子邮件,给钟翀发来了许多资料,包括几张孤本地图的扫描文件。钟翀是上师大人文与传播学院副教授、都市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在“记忆工程”会议期间,他展示了从1504年到1949年,上海各个时期的地图。他透露,一本《上海城市地图集成(1504-1949年)》即将出版。
 
从五条巷子到庞大都市
  
  坐在钟翀13楼的办公室里,能看到窗外的上海南站。高架上车流滚滚,舒同体的“上海南”字样依稀可辨。钟翀打开平板电脑给记者看古地图。明弘治十七年,也就是1504年的《上海县地理图》是木刻棉纸墨印的。地图的中央偏上位置,城隍、馆驿以南,绘有上海县衙的方位,标有“上海县”字样,清晰可辨。
  两个“上海”,一个空间。五百年来的过往,似乎时间都藏在这儿了呢。
  从这张得自宁波天一阁的古地图开始,到1949年4月上海舆地学社再版的《上海市街道图》,《上海城市地图集成(1504-1949年)》精选收录了300多张上海古旧地图,时间跨度近450年。数百年的变迁,每一张地图里,都隐藏着故事。当时间与空间交会在棉纸、连史纸或者其他故纸之上,哪怕从平板电脑上观瞧,无论木刻、石印或者胶印的版本,都映照着岁月深处的过往……
  仔细查看,地图上的城隍、馆驿、都察院、新泾巡司,乃至浦东的长人乡云云,今日里都还依稀找得到具体方位。而图上清晰地显示出,宝山的位置位于黄浦的东岸,黄浦当时汇入吴淞江,吴淞江的尽头是吴淞口。这张地图绘于“黄浦夺淞”之前,作为吴淞江支流的黄浦,在名号上也与诸多吴淞江支流相同——称作“浦”,而不能称作“江”。
  “北至苏州府嘉定县界十八里,南至华亭县界十七里,西至华亭县界一百一十里,东至大海五十里。”1504年《上海县地理图》四边有如此标注。如今,当年的嘉定县、华亭县等地界,早已先后归并到上海的行政区划。“明弘治年间上海县域的范围大致为北起吴淞江,也就是如今的苏州河北面;南至南汇嘴中后千户所,也就是如今的浦东惠南镇,以及现在的闵行华泾、青浦北竿山镇、唐行一线;西起淀山湖;东及海滨。”钟翀说道。
  今天的上海,包含16个区,1个崇明县,面积6340.5平方公里。有未经证实的说法是,上海共有马路两千多条,这个数字,在500年前难以想象。
  1504年,也就是明弘治十七年的《上海志》,仅仅记载了城内的5条道路。时隔20年之后的嘉靖三年,《上海县市图》中,已经可以看到大量道路的存在。此图中描绘的穿心河、运粮浜等支河的状况,均为后世文献失考。《上海县市图》,为现在的人们了解筑城前上海城市的水系面貌,提供了珍贵的记录。
  “有图有真相。”钟翀为记者打开1524年的地图,说道,“从1524年的《上海县市图》,我们可以看到筑城之前上海城市的基本布局,当时县市内的多数街巷可与近现代上海老城厢内的道路对应起来,城内主干线的分布网络已经形成。有了这张图,我们可以运用城墙拆除、填浜筑路之前的大比例尺近代上海实测地图来作为底图,两相比照,从而绘制精确的早期上海历史复原地图。”
  作家王安忆的小说《天香》,开篇就写到了上海嘉靖筑城的光景。而根据1524年也就是嘉靖三年以及之后年代的地图,嘉靖筑城对上海变迁的影响,也就有切实的线索可以依循。
  按照科学划分,这些近代以前未经精确测绘而画就的古地图,被称为古舆图。朝代几经更替,舆图几经换稿。
  “前近代以来,江南地区绽放出华丽的市镇文化,在此过程中,县城无疑起到了地方经济的中心枢纽功能,不过,由于史料的限制,我们对此类县市历史形态的演化缺乏足够的了解。如果能够绘制出复原地图,就能揭示中古以来江南水乡县市的演化规律。”钟翀对《新民周刊》记者如是说。
  
地图会说话
  
  上海开埠之后,租界纷纷划定。然而,根据钟翀的研究结果,从1845年到1855年,西人在上海的地图绘制,尚未全面展开。这一时期,外邦所制上海地图,留存至今的以英、法、美三国的外务机构绘制的为多,如法国外务部已公开的《上海城市(城厢北部)与港口平面图(1843年8月23日)》、《法租界图(1851-1853)》等,并且这些图都系粗略绘图,没有经过实测。
  直到185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小刀会、太平天国等的兴起,兵祸连连,苏、浙等地居民大量涌入上海,同时内外资本进入,导致城市急剧扩张,运用西方实测技术的近代城市平面图在此际应运而生。
  在一幅绘制于1849年的《Map of Shanghae》(上海地图)上,记者看到当时英租界中还有许多纵横交错的小河浜,十几幢英美建筑主要聚集在第一跑马场以东,租界北面的苏州河上甚至还没有桥梁。
  “1850年前后,英国侨民霍格、吉勃等5人组织跑马总会,在现南京东路、河南中路交界,以每亩不足10两银子的价格‘永租’土地81年,开辟了近代中国第一个跑马场。此时距上海开埠还不到10年。当时跑马场跑道直径小,骑手经常把马骑到外面的泥石路上,时人把这些路称作马路。这便是后人称城市街道为马路的缘由。” 朱争平的文章《老上海的跑马场》曾如此写道。
  “租界开辟初期,苏州河两岸变化相当缓慢,但到咸丰同治年间,却迎来了发展的契机。由于战乱,大量附近省份的居民涌入上海。地处苏州河南的英租界迅速扩展开来,这时在苏州河口已经出现了第一座桥梁——威尔斯桥。到1873年,苏州河上已有三座桥梁,市域正在往北、往西推进。”翻阅一幅幅地图,钟翀引记者探寻到上海开埠之初的岁月。
  从地图上显示出,上海后来还出现过两个大型的赛马场。一个位于如今浙江中路南京路,当年占地170亩,谓之“第二跑马场”;另一个,则是大名鼎鼎的上海跑马厅,占地400亩,位于如今的人民公园、人民广场一带。
  从当年跑马场一而再再而三的拆迁,也能看出市场的作用。第一跑马场从1851年开始娱乐性赛马,前后共赛了7次。后来因为地价飞涨,跑马总会于1854年高价售出第一跑马场的土地,用出售换来的银子到偏远一点儿的地方造第二个跑马场。相当气派豪华的第二跑马场仅使用了7年左右,于1861年前后又被高价出售。1862年,跑马总会在英国驻沪领事的支持下,又占地400多亩辟筑第三跑马场。如此炒地皮的手段,在无言的地图上都留下了痕迹,也记录了上海城市化的进程。
  同样,通过绘于1901年的《重修上海县城厢推广租界地理全图》(日本东洋文库藏),可以看到1899年英美租界正式更名为“上海国际公共租界”后,上海租界及上海县城的全貌。将1910年初版的《实测上海城厢租界图》与其民国初年的再版图对照,则可以看出1912年到1914年间的上海老城厢城墙拆除,以及20世纪初的大规模“填浜筑路”等引起的变化。
  与快速变化的阶段不同,有些时间段,一些区域在地图上的变化并不大。钟翀向《新民周刊》记者感慨:“我们看1949年的地图,其苏州河区域的道路网与街区格局,与如今对比,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这反映了这一地区的城市化已经成熟。在一个多世纪的时光中,重新构筑的近现代都市肌理,以其旺盛的侵润性和生命力,快速蚕食着苏州河两岸的古老田园,使它自身成为我国近代工业化和都市化的象征。”
  翻检钟翀手头的古旧地图影像,能发现日本人所绘居多。钟翀告诉记者:“《清国上海全图》是最早由日本人所绘的上海地图。在1873年,登记在册的居住于上海的日本人,只有十多人,他们却开始绘制地图。自此之后,日本人绘制的上海地图,其数量之巨,种类之多,居海外诸国之首。”
  作为曾在日本留学多年的学者,钟翀认为,近代以来,日本对中国的介入最深,而中国许多方面也在学习日本。他举例说:“商务印书馆早期的地图等,要拿到日本去印。商务印书馆早期甚至曾吸收日资,以改进印刷。由商务印书馆印制的《实测上海城厢租界全图》的出版,标志着精确的大比例尺实测上海城市地图开始登上舞台。”
  一份1918年3月由日本堂书店出版的《最近实测上海地图》,则是日本人绘制上海地图中的一张怪异作品——它不是有规则的四边形,而是呈不规则的十二边形。原来,这一标注着日本年号“大正七年”的上海地图,于三月三日印刷,三月十日发行。在测绘之初,没有收录淞沪铁路沿线诸如横浜桥,南市以南诸如法国自来水厂、高昌庙等地。由于城市发展迅速,等地图即将出版上市之前,日本堂书店将虹口、沪南的相关内容补充进来,印刷了两个矩形补充到大图上,按比例粘贴在一起,就成了上市时的奇怪模样了。由于比例尺的关系,龙华寺甚至标注到了地图边框以外。此图当时的定价是“五十仙”,“仙”相当于分币单位。
  
得来还要费功夫
  
  不管是古舆图,还是通过科学测绘手段绘制的近代地图,在市场上早已是升值潜力巨大的投资品。
  今年5月3日,在杭州2014年西泠春拍上,一批中文发音标注钓鱼岛的西方古地图,就以36.8万元成功拍卖。去年6月,一幅明代的《蒙古山水地图》亮相北京保利春拍,当时的估价是8000万元。然而,在研究者眼里,更重要的是,古旧地图是重要的人类记忆,其不仅有收藏升值的价值,更记录了一地之地理变迁、历史发展与地域文化的基础史料,而且其所显示的史地元素与人文信息,乃至测绘科技、印刷文化等丰富内涵,也大量辐射到其他相关学科领域。
  日本历史地理学者小岛泰雄甚至说:“倘若单纯着眼于测绘技术,而忽略了古旧地图的近代要素与文化内涵,如从木刻到石印这样的近代印刷革命、测绘者与民众对测量与制图正确性的认识及审美观的变化、地图贩卖与使用的普及和大众化等现象,则不能深刻理解近代地图的变迁历程和其独特魅力。”
  就具体的实例来说,在钟翀的论文《近代上海早期城市地图谱系研究》中,解析了上海“老城厢”一词的由来。从地图上看,“‘城厢’一词的使用是晚清民初上海城市地图的一大特征,比如1910年版《实测上海城厢租界图》。此前的上海地图,大多使用强调行政性质的‘县城’等词。随着1914年城墙的拆除,‘城厢’一词也从上海地图上淡出。”因为苏杭等地,在同期的城市地图中也出现过类似的状况,所以钟翀认为,“城厢”一词,可作为判别地图制作年代的标志,也是江南城市从行政、军事职能为主的围郭都市,到近代产业化经济都市的浓缩符号。
  有断代,也有传承。从现今的地图形态中,也能看到当年的影子。1919年以后,开始流行折叠的便携式上海地图。抗战胜利以后,上海地图更加向小型化、折叠图册型发展。该种图式在1949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我国城市地图的主流,至今在新华书店新书柜台,都能找到此等式样的新版地图。
  在《上海城市地图集成(1504-1949年)》成稿前,钟翀得到的最后一批地图,系今年5月上旬从英国方面得来,由当年在上海的水利工程师测绘。去年,钟翀得到消息说对方藏有一些地图,就通过上海书画出版社与之取得了联系。不巧遇到斯诺登事件,已经开始接洽的双方,关系刹那降至冰点。钟翀发过去的电子邮件,全部被返回来。“直到最近,通过反复沟通,对方才相信我们是在搞学术研究,于是发来了地图的电子文档。”
  “在日本,许多人拿着老地图到城市中玩,去寻找城市的变化。”钟翀说,“我有一次去德国,在科隆的一处建筑里,女主人同我讲:‘这个房子,威廉一世曾经来过这里,喝了一杯红茶。’”某处故旧已经几番兴废,早不是当年模样,老地图就能更多的起到一种凭栏怀古的作用。
  钟翀提到,日本许多藏家遇到了一个大问题——地图收藏后继无人。“别说几张古地图,就是敦煌手卷都能买到。”钟翀说,“日本一些藏家,一屋子东西。儿子不继承,藏家快要过世时,许多旧书店都会盯上藏品。”
 
链接
  
现存首张大比例尺实测上海城市图
 
  在上海档案馆、上海图书馆等处所藏的《洋泾浜北外国人居留地土地规划图》。按图上英文说明,此图系1855年5月由当时的工部局英国工程师F.B.Youel测绘的城市规划图,是一幅比例尺为1:2640的精确实测地图。
   
上海城市地图进化谱系
   
  上海的城市地图按时代先后可分:地方志绘图、近代早期外国制城市平面图【city plan】、《上海县城厢租界全图》系图、《实测上海城厢租界全图》系图、《袖珍上海新地图》系图、《最新测绘大上海新地图》系图、《上海新地图》系图这样7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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