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别旧梦，张园的新生
摄影|沈 琳
“今天天好，张园动迁居民搬场忙。”3月7日，娄承浩发出这么一条微信。看到有的支弄已经封门上锁，这位上海老建筑保护专家别有一番依依惜别之情。由居住在张园的熟人带领，他进到一处老宅，发现这幢房子的方柱和方柱础，还有厢房挂落和壁炉都很完整。他的第一感觉，这不像中国传统古建的遗风，仔细观察更像日式西洋风格。
从老建筑研究的角度看，如今上海南京西路以南、石门一路以西、泰兴路南段这一地块的老建筑群落，亦即张园地块，是有很大价值的。这也是诸如娄承浩，包括同济大学教授、著名建筑学家罗小未女士，同为同济大学教授的卢永毅女士等，对之特别关心的原因。从上海城市历史研究的角度来说，张园地块同样价值满满——1878年，英国商人格龙(Grone)在一片农田上营造了一处私家花园住宅。1882年8月16日，来自无锡的张叔和自和记洋行手中购得这一总面积21亩的花园。张叔和将其命名为——张氏味莼园。所谓“味莼”，取意晋代吴江人张翰思念故乡莼菜羹和鲈鱼脍，“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这种取名方法，直追苏州拙政园和同里退思园。
由此，这一地块逐渐被人简称为张园。然而，与拙政园、退思园不同，短短三年以后，原本属于私家园林的张氏味莼园竟然对外开放，某种程度上说，成为了公园，起码是清末民初上海最大的公共活动场所。在开风气之先的上海，此地成为了魔术表演、中西餐厅、游艺项目的聚集地，好不热闹。作为当时中国时尚汇聚的地方，张园一度扩建。
1918年以后，张园渐趋消衰。当时，新兴游乐场所新世界、大世界抢过了风头，张园难以为继。1919年，随着张叔和去世，张园土地被拍卖，然而，上海人仍然习惯性地称这一片区域为张园。娄承浩告诉《新民周刊》记者，拍卖造成了有28个开发商瓜分张园土地，营造了石库门建筑、花园洋房等。到了1932年，一本《上海风土杂记》中如此记载：“张、愚二园，今已湮没不存。”其中所谓愚园，如今只留下一条夏日里悬铃木绿荫遮蔽的马路，前尘往事很难追寻，而愚园路的故事倒是留下很多。张园却不然，无论在1918年以前的公共空间时期，还是1919年遭到房地产开发以后，此地留下的故事，一直被人津津乐道。
（旧照片里张园。）
今年新年伊始，张园地块旧城区改建项目房屋征收启动。
“静安区张园地块动迁，透明、公开，居民高兴，社会满意。”娄承浩评价道。作为张园地区历史建筑“一幢一档”评审会专家，他表示，在惜别老张园的同时，对新张园送出祝福。
在张氏味莼园土地被拍卖而形成房地产开发整整一百年后，张园地块会迎来怎样一种新生呢？
别旧居
一面老镜子，擦了又擦，似乎从中又看到了往昔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李阿婆是张园动迁首批搬迁的居民之一。2月22日这一天，在别旧居的最后时刻，她特地把房间里一面见证自己从儿童到耄耋之年的镜子取下，擦拭良久，最终选择了把它带走。
这一别，是别离此生生活过的最漫长的地方。
同住张园地块茂名北路210弄的林老伯，在别离的最后时刻，不忘关照老邻居们，“张园老邻居”这个微信群，一定要记得加。在群里，就能再相聚，几十年的邻里情，就能够延续。
“虽然马上要搬到新房子了，但是在这里住了那么久，对老房子和老邻居，我都很舍不得。”65岁的金老伯，从凌晨3点就起床，直到上午8点，金老伯和邻居们迎来了搬迁仪式。
鲜花、上海传统祝福乔迁之喜的定胜糕、一个刻有张园77号建筑彩绘画面的瓷碟，这就是静安区赠送给搬迁居民的纪念品。而在登上挂上大绸缎红花的卡车之前，首批搬迁居民们将一封联名感谢信交到了静安区领导的手中，感谢区委、区政府为改善居民生活条件所做的大量工作。
今年1月下旬，张园地块被列入旧城区改建项目房屋征收范围。旧城改建项目共涉及总建筑面积约为4.6万平方米，共涉及1122张居民证、41张单位证，合计1163证。短短一个月时间，此地居民签约率已达到97.33%。
（作为公共空间的张园，见证了许多辉煌的瞬间。）
“尽管张园地块属于如今上海市中心的市中心，算是黄金地段，但生活在这里的居民，长期感到住房条件不好，盼搬迁的比例相当高。当我听说签约率这么高时，感到这确实是大势所趋。”娄承浩如此对记者表示。他认为，1919年张园经过房地产开发后，最初入住的居民，在当年来说，住房条件是相当好的。但是，随着之后的岁月里不断有居民迁入，造成这里原本的居住功能无法实现，人口过载，生活条件下降，如今显得不那么适宜居住了。
在娄承浩看来，1919年，张园地块拍卖后的房地产开发，成就了此地上海独一无二的一种建筑形态。“它不是步高里、龙门?、尚贤坊那样的里弄，而是一种社区。我们就叫它张园，而实际上，张园本是此地的历史称谓。这一地块，石库门建筑占据了大部分，但除了石库门以外，还有6幢非石库门建筑。它们幢幢有故事。”
当记者走进位于张园地块的石门一路315弄6号——公惠医院，如今，连小护士都知道，这幢房子是由邬达克设计的。他堪称上海近代建筑设计界的传奇人物——从闻名于世的国际饭店，到亚细亚大楼、怡和洋行大楼，包括如今的大光明电影院、市三女中等等建筑，都出于邬达克之手。从1918年到1947年，29年间，由他设计建成的项目不下50个，单体建筑超过100幢，其中50多幢已先后被列为上海优秀历史建筑，公惠医院，亦即当年邬达克设计的斜桥弄巨厦，也是其中之一。
“2号是原太平轮船东周庆云的公馆；41号和77号，则曾是金融买办王宪臣、王俊臣兄弟的旧居；现在入驻了一批国际范十足的餐厅、酒吧的99号，一度是里弄工厂，生产半导体收音机的；还有张园东南角的轻工老干部活动室。这6幢房子，就是我数下来，张园里目前存在的非石库门建筑。”娄承浩告诉记者，“其中，除了公惠医院以外，77号等也列入保护建筑的行列。”当年，能够入住这六幢建筑者，非富即贵。
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从宝山、闸北大量涌入租界的人口，使得这里第一次承受过多的人口负荷。王宪臣的豪宅，自1930年代后期开始，从“独门独户”转变为“一门多户”。据《张园记忆》一书引用张园老住户口述回忆内容，“41号至抗战初期被五昌公司整幢租下，并租于来沪避难的各房客……1939年我刚搬进来时，住在41号的房客主要是来沪避难的殷实富户。其中有医生、银楼老板、绸厂老板、中学校长等”。
除了6幢非石库门建筑以外，更多的石库门建筑，是此地块承载过量人口的见证人。210弄的林老伯就是三十多年前迁入此地的。在他看来，此地虽然居于闹市，出门就是梅龙镇广场、恒隆广场、中信泰富，但对于当地居民来说，居住条件已经大大落后于普通上海人家。
家住威海路590弄40支弄2楼的毛阿姨表示，住在张园几十年，深深体会到生活的不便利。譬如烧饭做菜，首先得在楼下户外的水龙头上洗菜，然后到位于1楼的公用灶披间里烧饭，最后才一个菜一个菜端到2楼。毛阿姨所住的这幢小楼，楼下住4户、楼上住5户、9户人家合用客堂、厨房、阳台、天井。这9户人家里，居住面积15平方米的毛阿姨家，还算总体情况好的——毕竟自1992年自己工作的公交公司给增配了这么一间房子后，毛阿姨螺蛳壳里做道场，搭了一间洗手间。而她的邻居们，直到这次搬迁，仍有3户人家没有卫生间——痰盂、木马桶是他们的常年标配。这也就不难理解，缘何房屋列入征收范围后，居民们大多欢呼雀跃了。毛阿姨透露：“我们看的调整房源包括闵行浦江、宝山顾村等。”而记者了解到，本次征收，居民除了选择分房以外，也可以选择货币分配。
百年旧梦
记者从威海路755号上海报业集团大楼俯瞰张园地块，但见建筑密度颇高，且有不少后期搭建，根本看不出此处曾经是一处花园。而走到南京西路泰兴路的张园入口处，则能看到一座复古的类似牌楼状的金属大门，上面悬挂着魏碑体的“张园”二字，似乎在强调这一地块的历史。
上海历史博物馆研究员薛理勇曾告诉记者，如今的张园地块，本是一片农田。而在大上海，张叔和追求的不是私家园林范儿，是商业化经营。张氏味莼园在1885年4月17日开园迎客，以独具一格的西式园林风貌招揽游人。接着，张叔和又在原园西侧位置购得农田近40亩，辟为新园区。有记载，整个张氏味莼园内，东南有带状的曲池一泓，通过敷设在地下的管道和园外小河相连。这一弯活水，让岸边垂柳依依、池中小岛耸立，搭上几座桥，桥上皆刻有当时的海上名人题字。园西北有玻璃花房三四处，主要栽培国外引进品种的花卉，可供售卖。
为了扩大经营，张叔和在园中一处旧式洋楼“碧云深处”附近，又新建一处洋楼“海天胜处”。昆曲、纯由年轻女伶演出的髦儿戏、北方曲艺、滩簧、杂技、魔术，甚至方兴未艾的文明戏，都在楼里上演——张园一跃而成闻名沪上的戏剧舞台。游园旺季，每晚都有演出。演出之际，还有茶点供应。
经营业绩一路向好，让张叔和有了进一步发展张园的想法。1893年9月，在占地62.52亩、时为上海私家园林之最的张园里，他开始营建安垲第。安垲第，英文名Arcadia Hall，有着世外桃源的意思，与味莼园立意暗合。1894年，整幢安垲第落成，高大气派，中间平坦，四周有附楼，其中许多细部采用中国传统建筑形式。如此中西合璧，堪称一座很有海派味道的大楼。在安垲第的东北端，有一处望楼。这处望楼在当时上海的地位，堪比如今位于陆家嘴的上海中心大厦的最顶端——其为当时上海最高处，拾级登楼可览上海全景。
随着安垲第这座当年的“上海中心大厦”的落成，张园开始了它作为公共空间最辉煌的20年。
以近代文献研究、整理与收藏知名的上海图书馆研究员张伟，在他的《纸边闲草》一书中，曾经将这一时期的张园称为“近代上海的时尚之源”。他发现，当年自安垲第落成以后，每到周末，众多时髦人士都去安垲第洋楼喝茶，甚至吸引了当时的八卦小报《游戏报》的“狗仔队”不时前来。
1917年，张园曾经冒出一个“爆炸新闻”——上海美专成绩展览会在此举办，因展品中有人体习作，引起舆论哗然。当时，上海城东女校校长杨白民在看了展览后，对美专创办人刘海粟破口大骂：“刘海粟是艺术叛徒，教育界之蟊贼！”而广大市民，则通过这次展览会了解到，原来上海美专的学生可以在课堂上，对着裸体模特写生。随着后来全国各大美术院校纷纷有了人体写生课，回头去看，张园见证了中国艺术教育开风气之先的一次盛会。
张园曾有两处照相馆，光霁轩是1888年秋天开张的，柳风阁是1891年开张了。光霁轩开张时的噱头是——可以为顾客拍摄登亭台、傍假山、小饮花间、临流垂钓的镜头。到了三年以后柳风阁的噱头，则在于类似如今的Cosplay——在此园林实景中，照相馆提供女生扮古妆的各种服装、配饰。回头去看，19世纪90年代，海派旗袍还没有完全衍生出来，当时所谓的古妆，当是如戏曲舞台上的古代仕女一般了。
平日里，张园有过山车等游乐项目，有放电影的场所。新春时节则有焰火晚会。1903年，一英里自行车大赛在张园举办。1909年12月和1910年4月，武林高手霍元甲在张园摆擂台，先后与多人过招。
除了是领风气之先的时尚胜地之外，在这辉煌的20年里，张园还一度成为上海各界集会、演讲、展览、义卖的场所。李鸿章、盛宣怀、章太炎、梁启超都曾在此留下屐痕。在民国初年，蔡元培、汪康年、马君武等当时社会各界名人，是经常在此登台演说的热心人物。1911年12月2日，沪军都督府在张园召开筹饷大会；1911年12月31日到1912年1月2日，沪上各界在张园召开东南光复纪念大会，以入场券筹得之资充作军饷。毫不夸张地说，张园是辛亥革命的见证地。
1916年7月17日，张园迎来了一位重磅嘉宾——时年50周岁的孙中山先生，在此进行了著名的《地方自治为建国之础石》的演讲，其中，首次提到了“国民大会”一词。上海社科院研究员熊月之认为，孙中山振兴中华理想的确立，有个由粗而精、渐次发展、逐步完善的过程。而无疑，张园亦见证了这一过程。由此，张园被后世称为“近代中国第一公共空间”。
然而，也正是在张园作为公共空间最辉煌的时候，1909年，犹太富商哈同在静安寺路亦即如今的南京西路兴建了爱俪园——面积已经超过张氏味莼园。接着，1914年，新世界游乐场建成；1917年，大世界建成。这些有更多好白相之处，更时髦的所在，让张园受到了很大的挑战。此际，曾经几度扩建、改造张园的大老板张叔和，却因财力捉襟见肘，无力再大兴土木了。1918年，因拖欠修缮费，张叔和被告到公共公廨。接下来，就是张园的停业待售。到了1919年1月13日，张叔和逝世。再接下来，张氏产业被相继出售。此地经过拍卖，为28家开发商分头开发。一排排石库门建筑建起来了。
娄承浩用“灰飞烟灭”一词，来形容1919年之后张园的变化。一度，他曾经呼吁恢复张园的一些亭台，然而，最终，这些前尘往事都好像做梦一般，梦醒时，似枉然。
未来已来
“很可惜，张园地块没有被整体列入文物保护建筑。”娄承浩向记者感慨，“我视如今的张园是自然形成的上海石库门博物馆，至今地界石碑还可见。因为它为当年28家开发商所开发，不同的开发商，有不同的建筑特色。”
在张园地块征收之前，早在2016年，静安区的张园办牵头，专门成立了一个集查勘、设计、物业、工程人员为核心的张园历史建筑资料库工作小组，对张园区域内的历史建筑开展调查，建立按幢、门牌号为单位的张园历史建筑资料库，形成“一幢一档”。其间，张园办还聘请专业的摄影工作者，对现场典型的空间影像进行拍摄和整理，为今后保护性地修缮收集数据。记者了解到，张园办收集的数据包括九大内容——建筑概况、房屋信息、基础资料、历史图纸、现状图纸、物业资料、影像资料、工艺工法、保护控制建议。
罗小未、卢永毅和娄承浩都参加了2017年3月21日由张园办举办的“张园历史建筑样板段专家预审会”。在度过90岁生日以前，罗小未曾几次深入张园地区现场考察。90岁以后，她才终于歇手，但是仍时时牵挂着张园旧改的进程。
作为专家组组长，卢永毅教授则认为，之前上海思南公馆的保护性改造工作，成为后来城市改造的经典案例。未来，张园地块应该借鉴之。“城市保护性改造应当厘清历史脉络，找出建筑特色，在时间的尘土中挖掘最大价值，从而在改造中连接历史，让老建筑再获新生。” 卢永毅说。
娄承浩则认为，如今的张园地块，附近有太古汇、中信泰富。“由此可见，这块地方，终有一天要被派作商业用途。如今由华润接手开发，对于原本生活在此地的居民来说，相当于政府帮助解决了住房老、小、旧的问题。”
今年大年初一、正月十五，以至在张园居民开始搬迁后，娄承浩隔三差五都会跑到张园来。在惜别老张园，祝福新张园的时候，他感觉本次房屋征收，政府方面透明度高，居民动作也很快。如今，未来已来，完全可以憧憬在保护中得到开发的建筑，在外形外貌不变的情况下，迎接张园的新生……
